“什么法子？”
“待回家后，你便将这些野物背了去盛家庄卖，且最好赶在后日午时前。”
陶桓见李小曼听得一头雾水，跟着蹙眉解释道：“盛家独女今日出适，为贺此亲，庄内连办三日的流水席，附近的许多庄户人家都去凑热闹。”
陶桓尽想装出一副平静无波的模样，只他这般轻缓的话音落至李小曼耳中，直似冬日屋檐凹角下挂着的冰凌一般，一触就碎。
李小曼心下轻嘘，一边拿过事先削好的长棍穿着石蚌肉，一边问道：“可是这样的人家办喜事，一应东西定然是早就准备齐全了的。”
道是句无心之语，陶桓闻言，手中拿了长枝挑柴的动作却不由得顿了下来。
他紧|握长枝，骨节因此泛白，可旋又松了下去……
默然片刻，陶桓复才轻笑着开口：“这样的大喜日子，盛家庄的管事是不会赶人走的。即便他们不需要你那两篮子的肉，可只要你说两句吉祥话……”
“且再瞧你脸色病白，衣裳处处都是补丁的模样，一看就穷苦人家出身”，陶桓轻抬了眼皮，看了李小曼两眼，才接着道：“盛家人也会心生怜悯，又或是为了维护他们的善心仁德的名声，将你送去的野物尽都收下。”
陶桓莫名轻笑了声，似含了嗤意，但李小曼清楚这并非针对的她，心里并没有生气，反而渐生出了几分喜意。
只她不好将这喜意表现得太过明显。
“但这法子你也只能使上一回。”陶桓定定看向李小曼，微沉了声道：“当着众亲友故旧，以及庄内佃户的面，盛家的人乐得做表面功夫，只再之后却是不一定了。”
李小曼若有所思地颔了颔首，映了跃跃火光的眸子终抑不住当中促狭笑意，“你也算得盛家亲眷，怎么就没去凑热闹喝喜酒？”
“我去做什么？不过自找无趣罢了。”陶桓哼笑了声，径直将手中凑火的树枝丢进火中……
火星被溅起些来，只或是在下一息间，便成了淡黑色的灰烬飘落在地，又或是如荧光般闪烁着飘飞上升，最终融入那无边的夜色当中。
陶桓怔忡片刻，随即拿起勺子轻搅了搅小罐里的鱼汤，轻声道：“我这般在背后议论人终归不好，只当中具体是个什么情形，待你去过盛家庄便也清楚了。”
听着陶桓那般不以为意的语气，李小曼眸底的笑意渐地凝固下来。她瘪了瘪嘴，才道：“其实这些野物，我原本也就只打算暂卖一回的。”
“救个紧急而已。”李小曼迎上陶桓那双仿佛晕染过一层清辉的眸子，却是轻扬了扬下巴，问道：“味道怎么样？”
陶桓愣愣垂目，清隽的面庞上浮起一抹深沉的笑意，点头道：“很好喝……”
“可能吃了？”陶桓抬头问她。
李小曼笑眼看向陶桓，给他递过一双由酒瓶花枝削成的长筷，“你先吃着，我烤石蚌。”
陶桓嘴角微翘，伸手接过。他腹中早已空无一物，饿得发紧，手中这木筷也过长了些，教他有些使不惯，可这完全不影响他吃东西的仪态。
不急不响，端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李小曼轻咂了咂舌，想起家中饭桌上惯见的“风卷残云”，心下有些哭笑不得。
她寻了粗木枝做成架子，一边将石蚌肉担在上头烤着，一边才又转回话题，道：“肉物之价贱|低，终究只是暂时的。”
“若到了官府下了严令，督命各家各户不得私下贩卖猪牛等畜的那一天，其实未染病的家畜便已很少了。在那之前，家畜染疫，尽被拖至深山掩埋；在那之后，肉物不论新鲜与否，其价都会高涨。”
李小曼顾自寻过一双木筷，往小罐中轻拈了一块鱼肉细细剔着，接着对陶桓说道：“所以我会依你之言，仅在盛家庄恰逢喜事时走这一遭。”
“至于后头进野山林里寻得的东西，却要等到牛疫过去后才卖。”
“没想你竟能顾虑到许久后的境况……”陶桓诧异地看了一眼李小曼，轻笑着道。
李小曼将鱼肉咀嚼下腹，眸底划过一抹不易察觉的苦色，接过话头道：“已入穷巷，若已瞧见尽头的土壁，怎还能蠢得朝上头撞，却不看看身侧有没有岔道可走？”
陶桓主动翻了翻正架在火堆上烤着的石蚌，想及李小曼先前与他说过的家中情形，若有所思地道：“你家里没人出面顶事，终究是个问题。”
“我不是说你不能出面顶事，而是有的事你根本顶不住。”陶桓眼瞧着李小曼错愕地看向自己，又解释了这么一句。
李小曼口中的鱼肉终是咽不下去了——尽管她还下意识地嚼着，可不知为何，李小曼觉着自己的喉咙便仿佛被鱼刺卡住了一般。
她泛疼得说不出话来，便只静静地听陶桓讲。
“你不曾亲眼见过饥荒，所以你可能还未意识到它的可怕之处。”陶桓轻叹了声，接着道：“你且想象一下，即便每日你家中闭门锁院，却总有路过的乞民扣门的情形。”
“你心惧噤声，人便从院墙上翻进来，破开你家的门，四处寻吃的，将你家中翻得一团乱。届时家中老小抱团泣声，却免不了被结群的乞民胁迫——而这，还仅算得轻的。”
李小曼闻言轻皱了皱眉，话音嗫嚅地道：“李家村地处偏僻……”
“那也不见得安乐。”陶桓摆了摆手，道：“方才还夸你所虑深远，怎现下却是心存侥幸了？”
“别说李家村地处偏远了，你便是在家里挖个地窖躲起来也没用。情急之时，关切性命之事，村里知情的人难道不会将你家供出去？届时你家中一众孤儿弱女，能抵什么事？”
陶桓见李小曼默不作声，心湖里似沉了块重石进去。
听得柴裂声阵阵，陶桓才回了回神。倒不知他为何会与李小曼说这许多……而凝想片刻的陶桓，只当自己动了恻隐之心。
至于救命之恩？似乎还够不上其中份量。
“你再发愣，石蚌肉便要糊了。”
瞧着李小曼松怔了面色，陶桓朝火上烤着的石蚌肉的方向抬了抬下巴，示意李小曼去翻动，自己则舀了勺|奶|白色的鱼汤，慢饮下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