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画情为牢
作者:弋灵尽      更新:2019-07-29 06:44      字数:3294

花予并不知道慕恒在想什么,只是感觉到他忽然沉默,然这片湖光山色吸引了她大部分注意力,以至于她并未分出太多的心思来思量究竟发生了何事。

她偏了偏脑袋,手肘抵在膝盖上,一手撑着半边脸蛋:“你为何会这样问?”

一缕碎发从耳后滑落,扫过她的鬓角,有些痒,她动了动指尖将那缕发丝重新撩回耳后:“我怎么可能是萧彤云,”她语气轻松至极,是在谈论一件完全不会发生的事情那样,“萧彤云是萧家的女儿,历朝历代名门世家之女被送入宫门,是宿命。而我不过是被遗弃的不详人,这种事情,就算我想,总也不会轮到我的。”

她对他全无防备,觉得他说的话几遍只是一个假如,对她而言也不啻天方夜谭,是那样遥不可及的事情。

在某一个瞬间,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想着慕恒是不是在担心着什么,可又觉得这样的担心委实多余,宫中已有一个宸妃,眼下又多了萧彤云,一门双妃已然足够,就算皇帝想要制衡萧家,萧家的娘子那样多,如何都不会和自己有所牵连。

她只当是慕恒多心,朝着他弯了弯眼角,笑得温柔无害,清风徐徐,将她的话吹散了些,可也依旧清晰地传到了慕恒的耳中,“只要你不撵我走,我便一直在那里,谁都带不走我。”

说完这话,她自己先低头笑了起来,似乎很久没有如今日这般开怀过,压在心中的那些话,不知为何,在近日似乎统统找到了可以倾诉的路径,就这么自然的,说给了他听。

花予原先以为,若真正等到了这一日,她定然是犹豫的,羞怯的,总之不该是这样,坦然地便开了口,似乎一切都是顺其自然的事情。

她笑够了,重新抬起头来,呼出一口气,一双眼睛亮晶晶的,“你说好不好呀。”她觉得若是过了今日,等自己下一次再开口,不知道要等到何时,往日的那些漾着暧昧气息的瞬间带了太多不确定,趁着今日,总要一个清晰彻底的答复,她才肯放心,“你瞧,你虽是当朝的亲王殿下,却是孤零零一个人,巧的是我无家可归之时,你愿意伸手搭我一把,也算是我的恩人了,恩人若不开口,我自然……”

“好。”

她话没说完,便听见慕恒沉声应到,单单的一个字,顺着风送入她耳中时已经有些缥缈模糊,又或许时她听明白,分明是自己想要的答案,却不敢相信。

她睁圆了眼睛,有些不可置信地问道:“你说什么?”

慕恒叹了口气,“我说好,”似乎有些无奈,墨瞳下似是涌起一层浅淡的云流,和他的声音一样,分明近在咫尺,又恍若隔着浩渺烟云,“你在端亲王府,只要未经过我的允许,任何人都不会勉强你半分。”

她惊喜地点头,抬眸看去,天地交接之处已经漫开了艳丽绮光,像是一把烧在穹庐边上的火,灼灼夺目。

她的心里,似乎也像被泼洒了整片的明丽颜色,一点一点地晕染开去,去填补过往的寡淡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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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月的节气,即便白日的温度已经回暖,可入了夜,依旧还有几分沁凉。

大氅上还沾着些微的凉意,月华如练,在青石甬道上铺就了浅薄一层光影。

慕恒迎着夜色推开偏院的门,果不其然地,看见里面那道已经久候的身影。

宗政越站在庭院中央的石桌前,正抬手斟了杯茶在手边,听见木门发出“嘎吱”一声后,抬眼看去。

如果花予在这里,她定然会发觉此时的宗政越与薇园所见的儒雅温和的男人大不一样。他坐在那里,即便五官轮廓还是那样的,可周身堆满了默然,眼角往下压着,很有几分凌厉的味道。

慕恒似乎是并不在意他的变化,抬步走到他跟前,垂眼看他:“清河方才才来告诉我,说你来了。”

宗政越将茶盏送到嘴边抿了一口,才抬眼看向他:“我也是前些日子才知道清河受伤的事情,听说是为了救那位娘子。”

他半边脸都浸泡在夜色之中,背着疏凉月光,难辨神色:“其实从你将她带到薇园那刻起,我便知道她是被你选中的人。”

慕恒扬了扬眉,淡声道:“不急,再缓一缓。”

宗政越看向他的目光凌厉:“你是在等什么?”他将手中的茶盏一搁,与桌面相接发出清脆的的声响,连带着语气都急了几分,“那些年被放逐在外的事情,你都不记得了吗?而今皇帝对你忌惮,你便应该在此时打消他的疑虑,你要再缓一缓,是想要缓到什么时候?”

他眸色压得极沉,咬着牙问他:“西河那样的地方,去过一次就够了,那样的经历,你别说还想再来一次。”

慕恒双眉微拢,脑海中浮现出的画面,是那些年他流离在外一路上见到的景象,裂纹横生的干涸土地,高悬在头顶的灼灼烈阳,数年的颗粒无收,百姓流离失所,

又或是西南方向的山岭之中,偏僻荒凉,有时候走出数日都难以见到活人。

太刻骨铭心了,忘不掉的。

他只要一闭上眼睛,那些个画面就似走马灯一样在他眼前浮现,即便过去这么多年,可每一处的画面都是那样清晰,像是真切的,刚刚发生过的一样。

他缓缓睁开眼睛,对上宗政越沉沉的目光,沉默了一瞬,声音带着些哑:“利弊权衡,我自然明白。”

花予的出现,是意料之外,却又是情理之中。敬和帝原本就生性多疑,当年的温家便是前车之鉴。慕恒幼年时与他亲近不假,可涉及到那至高无上的权力,父子搏杀之事尚不算罕事,更何况一个兄弟之争。

那个站在权力之巅的人啊,事真正的孤家寡人,没有人与之交心,他也从不信任任何人。唯有顺服,才是唯一的生路。

宗政越眉一拧:“你的分寸我从不怀疑,否则九梅山庄的兄弟断不会任你差遣,”他一顿,叹了口气,“我也是迟迟不见你的动静,才急着来这一趟,我听说过除夕宴上的事,他已经对你动了心思,你切不可再犹豫。”

“其实也不必犹豫的,她只当你是因为萧裕的原因收留她,可你自己明白,并非如此,你认识她,远比她认识你要早,你筹谋了那么久,更不应该在此时功亏一篑。”

他看着慕恒,似乎还想要说什么,嘴唇动了动,终究还是没有说出口。

他站起身,伸手拍了拍他的肩,“凡是总归是有取舍的,即便尊贵如皇帝,当年温家之事,看似杀伐决断,又有谁知道呢?”

只要他在位一日,那空悬数年的凤座,大抵都不会迎来它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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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政越此次前来,心中盘算着事,自然不肯轻易离开。

慕恒将他安置在偏院住下,转身离开时,月光已经匿入乌云之中,原先清朗的光线也随之消失得一干二净。

眼前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昏黑一片,午后下过一场小雨,四月的雨,来得快去得快,云销雨霁也不过是半个时辰的事情,可即便到夜间,青石甬道上都还残余着些微湿漉漉的水汽。

分明是在自己的府邸之中,可不知为何,当他回过神来时,自己已经站在东院门外。

东院在王府的西北角,在花予之前,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空置得太久,围墙上蔓生了好些斑驳的绿苔,门前栽种了两株春桃,是她嫌弃原先院外的景色太过于单调,特意遣人送来的。

原本就是四月芳菲的时节,又是她精心挑选的花种,即便是夜里,也能看见在枝头抱成团盛放的艳丽姝色。

他生在天家,什么名贵草木没有见过,可平白无故地,他就觉得再没有什么比眼前这两株春桃更讨人欢喜的了,像是他心中抽出的枝条,也随之一并绽放出锦簇芳华。

就和它们的主人一样。

东院的厢房里隐约有暖光传来,温柔了一方漆黑的夜色,不知道是谁醒着未眠。他脑海中不自觉地变浮现出了画面,少女斜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持着一册书卷,偶尔看到喜欢的,指尖便会从字迹上缓慢地划过,看得困倦了,便会捂着唇,打一个小小的哈欠,兴许连眼角都一并润了些。

那些念想如狂生的藤蔓,不受控制地在他心中扎根,随后狂野生长,

明明她是他有意接近的人,到最后他却成了难以脱身的人。

他双手握成拳,仿佛是想要狠狠砸在门前的石墙上,可手抬到半空中,却只觉得力气被抽去了大半,只能虚虚抵在石墙之上,有些颓然地叹了口气。

那种无奈的感觉,他是有多久没有体会到了。

他不得不承认,第一次见到她时,所有的惊艳全是因为温姩,以至于他在之后也反复的用这个借口自我麻痹,只是因为像温姩,可以为他所用,所以必须对她好,好到让她完全卸下防备,不至于看透他的筹谋打算。

他也确实做到了,他在她毫无察觉之时便亲手折断了她的一双翅,让她心甘情愿待在他身边,信赖他,依靠他,半点都不曾怀疑他。

可分明是他为她画情为牢,然事已至此,谁先被束缚其间,早已经说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