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故事
那是一个仲夏的夜晚,我和一个许久未见的老友围坐在篝火前,吃着野味,喝着浊酒,说着那不知真假的往事与怪谈。
坐在我对面的这个看起来像是野人一样的家伙便是吉尔。他曾是我儿时的玩伴,那时的他不仅善于读写,精通礼仪,剑术更是极为出众。同时他面相俊秀,并且贵为领主家的长子,因此倍受贵族小姐们喜爱。
可如今,这个令我无比嫉妒的家伙却身着狮皮,游荡在荒野之中。对此,他的家人更是狠心的对外宣称吉尔已经死了。以至于我在这次见到他之前便是一直如此认为的。
我对他的处境感到悲哀,对他为什么会做出的如此选择感到不解。他没有经历凄惨的爱情,没有度过刻骨的仇恨,他却只是突然离开了家,放弃了美好的生活和贵族的身份,如同野兽一样躲避人群,过着野人般的生活。
可他却对此是那么的坚定。明明只要走进那座不远处的城镇,他就可以远离饥饿,找回过去的美好,可他却从未这样做过。
晚风吹拂,婆娑的树影随之摆动发出可怕的窸窣声。如同匍匐于草丛的森林狼、缠绕枝头的毒蛇,或是什么栖息阴影中的不可名状之物……
顷刻之间,酒醉消散,头脑兀然清醒。如此这般下意识的臆想激的我一身冷汗,不自制的打着冷颤。
“不要吓唬自己。”
他咧开嘴,如村夫那般粗鄙而又爽朗的大笑着。茂密的胡须随之颤动,发红的糟鼻头呼着酒气,迷离的小眼睛更是眯成了一条线。
“你知道吗?风吹过树叶的声响曾经被人们称为是神降下的旨谕。
“嘿!别这么看着我。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可笑,但是在那遥远的过去人们确是这样认为的,并且将其信奉为唯一的真理。
“那时候人们还生活在简单与原始之中,三三两两的组成部落,遵称部落里最为年长者为族长,靠着他的阅历生存下来。每当夜幕降临,他们便像我们这样坐在篝火前听那老者讲述过去的故事。
“赞美伊格德拉西尔,这是每一个族长讲述故事过后都会补充上的一句话。可以说伊格德拉西尔便是人们最早信仰的神,只不过它却不同于我们现在意义上神。伊格德拉西尔实际上只是一颗高大的梣树。这棵树不会真切的为人们带来什么,只不过它的存在却可以使人找到自己的部落。于是人们信奉它,认为它是灵魂的归属。
“每当族群面临灾难或部族里有人意识到自己的生命即将到达终点的时候,那人便会趁着夜色离开部落,走进树林,跪坐在被尊为神树伊格德拉西尔前,聆听晚风吹过树叶的声音。
“那声音如同杂乱的低语,同时诉说着世间的故事与传说,满足听者内心深处的渴望,回答他们不敢言语的疑问。只不过这一切都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那代价便是听者的生命。因此每一个聆听神谕的人都会在自己所剩无几的时间里竭尽可能的画下神谕之中得到的答案,借此指导部族以及自己的后人,告诉他们接下来的日子里将会遭遇什么,又应当如何应对。
“岁月流逝,尽管是在那之后遥远的今天,这样古老的传统却还依旧存在,被那些没有忘记过去的古老部族所保留。
“我有幸见证过这一切的发生,那位老族长一步一拜的走进森林,跪倒在通体洁白的神树伊格德拉西尔前,高呼着赞美之词,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在地上画下象征命运的符号,随后他便被那神树……”
咚……咚……咚……
阴沉、古怪的钟声响起,回荡在夜空之中。如此这般缀长而恼人的十二声响接连而至,如此的不合时宜,却又那么的恰到好处。不仅沉默了夏虫,更是遮住了吉尔口中故事的结局。
我望向城镇的钟楼,目视着惊飞的鸟雀与钟声一同消逝在绯红的月光之中。随后又将这迷茫收束在了吉尔的脸庞上。
而吉尔却无言的坏笑着,注视着我的眼睛,如同儿时赢走我所有弹珠之后那样宣示着自己的胜利。
“好吧,好吧。我其实并不知道祖先们是怎么样的,只不过我真的见到了那样的一个部落,目睹了他们的祭祀仪式。”
在我的注视下,吉尔却移开了眼睛望向远方,瘙着脸如此小声的辩解着。
只不过我在意的却并不是这个,而是故事的结局。
我求他再讲一遍,或是直接告诉我故事的结局,让我知道最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却摇了摇头,告诉我应当感谢这钟声。钟声响起打断了故事,才将我们拉回现实,避免我们迷失其中。或者说,正是因为钟声的存在,才使得故事终究还是故事。
他的说法是那么的古怪而又晦涩,似乎有着什么不可言明的难言之隐。即使我用尽各种办法都没能撬开他的嘴让他告诉我这其中的原因,还有那故事的结局。
“嘘!你听!”
简单的言语,以及做出噤声的动作却是他对我哀求的唯一解答。随后他便在我疑惑的目光之中先我一步闭上了眼睛。
而就在这时,起风了。
夜风的吹拂下,篝火颤抖着身子发出不满的噼啪声,连同那点点的星火一起便归于了黑暗。
黑暗之中,夜色变得更加浓郁。月光洒满大地,绯红之中熟悉的事物看起来却是那么的陌生,这一切似乎就真的如同那古老传言所讲述的那样——白天属于现实,夜晚属于梦境。
只不过这梦境却是那么的寂静,甚至就连那些夏虫的叫声都没有,仿佛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我一人,寂寞而又孤单。
不,我并不孤独!这黑夜之中似乎潜藏着什么!
我听到了它的声音,那是熟悉的窸窣声,它似呢喃,似低语,像是蛇发出的嘶嘶声,却又清楚的让我明白那声音中的含义!
它似乎在讲述着什么,那是不可言明的故事,是我渴求的答案,它令我毛骨悚然,却又恍然大悟。
我猛然起身,妄图抓住那一瞬而逝的声音,却冲出了梦境,归于了现实。
望着即明的远方,我依旧有些不敢相信。熄灭的篝火旁,狼藉的散落着昨夜的残羹冷炙,只不过那里却没了那与我一同疯狂的老友吉尔。
指尖的疼痛与泥土令我深刻的认识到此刻眼前的一切都是真实的。身旁的泥土上深深的刻着一个萦绕在我梦境中的词语:
故事。
而这便是我的宿命,于是我才会戴上了黄色风帽,穿上红色的短衫和连衣裤,背着鲁特琴,载着不可思议的故事,从一个城镇游历去另一个城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