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〇七章 一身马气·狼的独奏
作者:柴门犬      更新:2019-07-31 19:15      字数:2729

过后,将离去找云娘,被婢女告知夫人已经去了魏姑娘帐中。

他就不能直接进去了,在门口等了好些时间,刚刚还仆来婢往的魏家帐子这会儿居然门可罗雀。

终于等到一个珠儿出来,将离现在不敢小觑这丫头,她可是会杀了自己的呢。

而后恭恭敬敬欠过身,让她去跟云娘说自己要回城一趟,问她有没有需要带的东西。

珠儿看起来依然凶凶的,但没有昨天夜里那样凌厉,大概昨晚是借着黑夜和风声壮胆才说的那句话。

此时恢复了婢女的姿态,说了句“公子稍待”后又转身进了帐子。

过了一会儿,珠儿没有出来,云娘也没有出来,出来的是魏秋子的声音:

“麻烦九原君帮我带个煎饼吧。”

将离不太熟悉这音色,好像听过一两句,想想也能猜出来是个谁,便反问回去:“魏姑娘喜欢吃煎饼?”

“没吃过,但听人提过,如果九原君方便的话……”

将离被人点名要吃煎饼,特别开心,笑道:“多谢魏姑娘赏识,只是城里距这儿有些路程,煎饼过来怕是要凉了,不如等魏姑娘伤好后来云中居,我亲自做给你吃?”

接着帐子里低语了几句,有云娘的声音,还有一个中年妇女的声音,应该是魏夫人。

魏秋子死了两天,现在终于活过来了,嗓门也大些,又冲外面喊着:

“那可以帮我带盘粉糍吗?酪浆的。”

“唉,魏姑娘……”

将离喊着有些累,喊得隔壁帐子都探出了金风的脑袋,他便将门幕抵开一条缝,冲里面道:

“这些带过来都是要凉的,粉糍会变硬,再热之后就不好吃了,不然我带点稌米来给你现做吧,刚刚看到庖帐有甑锅。”

中年妇女的声音好像责备了秋子两句,她不等母亲说完,开口急道:“那就有劳九原君了,秋子深谢,吃了酪浆粉糍,秋子很快就能下地了。”

将离笑着摇摇头:“但愿有这么灵吧,那云娘呢?要带些什么?”

又是片刻的沉默,接着一阵兰香将从门缝里飘出,一抹轻盈的水色身影出现在后面。

将离帮她撑起门幕,先是笑道“早啊”,又皱起眉毛问:“怎么穿这么薄,这衣服夹绵了么?”

说着就伸手去查她的袖子,发现这已经是加厚的衣服,云娘也蹙眉回道:“将离你……一身马气。”

“马气?”

将离后退半步,闻闻裘领,在心里暗骂那匹臭马,呵呵道:“抱歉抱歉,刚刚去教育嬴小虎,被它喷了一脸,我……我先去洗洗,你要是没什么要带的,我一会儿就直接走了。”

说着又退一步。

“将离……”

云娘喊住他,上前轻轻拉着他袍子,小声道:“野味喜人。”

将离突然觉得有些耳鸣,又猛嗅一下领子,表情复杂:“原来你……这么重口味。”

云娘笑而不语,帮他理了理领子。

将离说过很多奇怪的话,她并不真的能理解是什么意思,起初以为是自己与他没有交集,常感失落。

后来发现,周围人多少都有听不懂将离话的时候。

她这才定下心,确认不是自己的问题,而是将离他……的确独特。

现在已经习惯了,很多话都没有去问个究竟的必要,她想了想,说道:“将离去帮我看看克儿吧。”

“好。”

“其他的没什么,早去早回。”

“嗯,等我回来下象棋。”

……

将离并不担心家里的小狼会出什么事,他好像跟后院里的婆子处得不错,但几日不见总要回去看一眼的。

回到君府,刚进大门就听得一阵轻微的乐声,循声穿过重重连廊来到后院,对着将离的,是一个个黑黑的后脑勺,和灰衣黑裳黑腰带的背影。

有人在家里开了独奏会……

乐声就来自人群中间,周围的人都背朝将离这边,倚着廊柱或抱臂靠墙,似乎都被那声音吸了进去。

宋桓刚要上前询问,被将离拉住,他饶有兴致地在最外圈绕了几步,终于透过人群的肩膀和脑袋之间的缝隙瞧到了里面的情况。

小狼在吹埙。

也不知道是哪来的,家里应该没有,或许是哪个下人带的,偶尔会有人把孩子带到后院来玩。

这会儿有个扎了冲天辫、裹成个麻球的小女孩蹲在小狼脚边,淌着鼻涕听他吹埙。

他手上的埙与将离在酒义上见过的不同,那个叫雅埙,音色浑厚低沉,个头也大。

而这个很小,就跟鸡蛋一样,音调也高些,被他捏在手里有一种在吮吸皮蛋的感觉。

吹的调子也不一样,酒义那个就是春秋留下来的宫廷礼乐,在歌台、在舞榭中演奏的宴享五音。

缓慢绵长,高山流水很抽象,还有笙篪伴奏,说实话并没有给将离带来眼前一亮的感觉。

小狼的独奏……根本就不是当时的中原风格。

也许受到他老家民风的影响,有草原,有西域,适合在户外演奏,开阔荒凉,更像是一种不受礼教约束的奔放。

音乐这种语言的确很神奇,不用开口,没有一个字符,不分地域,不分时空,是喜是悲,是欢是愁,尽在音调的无限组合中流淌出来。

小狼在思乡。

小狼还扎了头发,不再像前几天炸毛一样蓬在头上,好些日子没洗头了,油油的汤面一样挂下来。

他头发并不太长,刚刚过肩,披落的发尾用串了红色珠子的细绳松松束着,看起来文明许多,没准是受到家里婆子的教化。

不过捏埙的手指还是脏脏的,指甲缝里嵌着些泥,有点碍到观感。

这年头的人要经常洗手,尤其是贵族。

将离早上起来晕乎着脑袋,眼睛都还没睁全,手就被放进水盆了,晚上睡前、饭前饭后当然也要洗手。

在大青山酒义拜宾前更得洗手,还专门设置了洗手区,主人待客要先自洁。

讲究一个尊让洁敬,君子尊让则不争,洁敬则不怠慢,不慢不争,追求一种远于斗辨、免于人祸的圣人之道……

他没注意乐声是什么时候停了的,只觉得很久都没有声音,没人说话,也没有散场。

小狼似乎还沉浸在余音中,埙不离口。

将离下意识地鼓了个掌,刚才还黑压压一片的后脑勺,突然转过来变成一张张纳闷的脸,就像一只只受惊的猫头鹰。

这些脸见到主人只觉一阵惊愕,统统回过身子,“九原君”、“宋执事”地仓促行礼。

手上有活的继续干活,没活的捡了笤帚假装扫地。

没抢到扫帚的就用袖子擦廊柱,擦得那廊柱好像真的很脏的样子。

拖着鼻涕的小麻球也被婆婆拎走,这里很快又冷清下来。

小狼朝这边盯了一会儿,好像是半天才认出将离。

并没有太多的反应,默默将鸡蛋大的小埙放进前襟,捡起腋杖,动作熟练地起身,咯当咯当回了屋子。

他屋前早就无人看管,在这里呆了快一月,大家伙已经把他当君府里的一员看待了,时常与他道个好。

小狼知道这些词语和短语的意思,应该也会说上两句。

但就是不用中夏的语言,好像在犟,坚持用他老家的咕哩咕噜来回话。

宋桓问了下人他这两天的表现,除了咯当咯当地有些动静,其他时候就是个安静的孩子,常常坐在台阶上看人们干活,完全不像当初来时那样可劲闹腾。

嗯,仓廪实而知礼节。

衣足饭饱,环境还好,就算是一匹真狼,也总有被磨褪色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