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没有比今天的燕礼更令九原诸官感到汗颜的情景了。
封君射义参照诸侯级别,需先行燕礼。
这燕礼多了一层君臣级别的差异,执行起来同酒义大致是相似的,也是各种作揖酬酢,只是方向次序不同。
一番旅酬之后,燕礼完毕,帐中鼓瑟和鸣,帐外笙磐奏乐。
将离仍坐东南主人位,九原郡的三架马车在东北撰席依次排开,赵无风坐西南次宾介席。
而再与将离相对的西北主宾席上,嬴况带了三个姬坐那儿。
虽无左拥右抱,但也笑语连连,引人侧目。
“放轻松。”嬴况拍拍案,“我在咸阳听闻,将离侄儿不也带了个女子出席么,怎么换成本君,各位就这副愁云惨淡的模样?”
当初人们还对九原君让女人进主帐参加酒义有所非议,可后来发现人家郑姬落落大方,且是以协助主人礼宾的身份坐撰席,虽然满脸冷傲但也端庄识礼得无可挑剔,哪像这仨货。
将离朝魏侃看去一眼,监御史的职责就是监察郡中百官,对他九原君更是要事无巨细地呈报上去,就连谈个女朋友,那边估计也都知道了。
魏侃没注意将离在看他,盯着案上发呆,跟其他人一样,都在煎熬着时间。
关于自己在云中居吸引游侠剑客的事,他不知道魏侃会怎么写,总之表现出来的样子,一定要让人觉得自己是个游手好闲、不务正业、混吃等死的……
等一下。
将离忽然看向嬴况,他方才好像又在胡言乱语了,平日里看着浪荡,但结合致斋那三日来看,难不成他……
见将离正在细细观察自己,嬴况不喜欢这种咄咄逼人的目光,就像要把他给看穿一样,以前的将离也从不敢这样看自己,他便突然变了话题,把话锋转向将离。
“……将离侄儿,你说呢?”
“嗯?”将离感到莫名其妙,“什么?”
“九原奴商给我抓了一个蓝眼白肤的胡人小奴做消遣,可有兴趣?”
将离差点都忘了这茬,一拍脑门笑道:“叔父大概是还没见到那奴商呢吧?自然也就不知道了……”
嬴况收起些笑容,眯起眼睛等将离说下去。
“这个胡人小奴受了伤,被侄儿遇上,听说是叔父您的货,侄儿怕奴市照顾不周把小奴给耽误死了,便当场买下,给他好生医治照养,作为侄儿的一番心意,本想等叔父一来就送给您,可惜……”
嬴况默默听着,懒笑一声:“如何?”
“都怪侄儿不好,府里院墙年久失修,墙根出现一狗洞,那小奴忘恩负义,居然趁着夜深人静钻狗洞逃跑了,至今也……唉……下落不明。”
嬴况依然懒散着神情,慢慢悠悠眨着眼睛,随着音乐晃了下脑袋,笑着端起耳杯。
赵无风心里咯噔一下,这可不妙,那小奴是——
“好你个将离!”
嬴况忽然猛力朝他扔去杯子,砸到乐人手中正在弹奏的锦瑟上,把弦撞得筝鸣刮耳,乐声戛然而止,半杯玄酒四溅当场。
三个姬吓得轻叫一声退避之后,全场死寂,乐人们战战兢兢朝着他伏身埋首,白进有些厌烦地转转脖子,若无其事给自己斟酒。
新垣安和魏侃揣起袖子端坐,垂着眼睛哪儿也不看,盯着案几的外沿做放空状,王族叔侄间的事情,现场没人能插得上手。
嬴况瞪着骇人的死鱼眼,直勾勾地锁死在他脸上,这眼神让他想到那个三角眼的老东西。
不过老东西目光慑人,能让对方全身顿停,而眼前这个,阴森讨厌,几乎要让将离脱口怼他一句:你瞅啥?
嬴况闭目深吸,合着嘴巴重重呼气,气息在口腔里徘徊打转,声音低沉浑厚,甚至能让人感受到他口腔黏膜与气流的共振。
这声音又让将离觉得他像只野兽,不是“人定兽”的那种兽,而是老虎被压抑的闷吼,是狮子在觉醒前的重鼾。
将离面无表情,硬是与他对杠几秒,才缓缓欠身:“请叔父责罚。”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赵无风抵着嘴干咳一声。
两秒后,嬴况眨眼就变了表情,朗笑着指指将离:“好将离!好侄儿!一个小奴,跑了就跑了,叔父怎会怪你?来,喝酒。”
他说着冲边上勾了下手,立时就有仆役上前端来新耳杯为他斟酒。
见阳元君回归嬉笑的常态,三个姬才犹犹豫豫地殷勤着上前,诸官也都松了口气,恢复了些低语闲谈。
乐人的瑟弦经过刚才的横祸而绷断三根,木琴箱被浸湿,已经没法继续奏乐,赵无风就提议干脆提前结束酒义,换去外场射义。
“好。”嬴况拍案站起,“侄儿,叔父与你比。”
将离点点头:“那侄儿就献丑了。”
赵无风随了嬴况和众人一起往侯道走,他左右环顾一下,瞧旁人离得远,便冲着嬴况低语道:“他本就不尚武,于射艺更是不通,公子何必如此?”
“呵。”嬴况轻笑,“既是不通,就当玩乐,还不是随手就能赢他。”
“公子不该如此争强,别忘了此行的目的,太过显露,有碍大计。”
“啧啧。”
嬴况带着他远离人群,离得几丈开外才道:“这羔子变了,总跟我顶着劲儿,怎么变成这样的我不知道,总之我不喜欢,很不喜欢,早知他会这样,当初就该……”
魏侃和文衍从他们边上走过,向他俩拱手作请,两人难拒,只好跟着他们一起过去。
……
……
这估计又是个刁钻的节拍。
扣在扳指上的弦已经绷了一小会儿,下一个鼓节却迟迟没有响起,将离并未落弓暂歇。
《狸首》全文很短,总共射不了几箭,这时已经过半,他提醒自己要稳住,前三箭都发挥得不错。
可远远地看着那靶子上的豹纹有些晃眼,后悔了,该抢选熊侯的。
熊侯,是边上镶了熊皮作装饰的靶子,豹侯则是豹皮。
嬴况先选走了熊侯,将离没的选,最初并没注意两种侯的区别,直到豹纹把自己看晃了眼。
风也渐渐大了起来,居然是迎面吹来的,刺得他眯起眼睛。
将离的豹侯上虽有箭落红心,却都不太靠正中,他其实还挺满意的,只要能上靶就行,,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看着侯道前两位比试射义的封君,赵无风有些惊奇地问向白进:“白郡守,九原君居然懂射艺?”
“是啊,”白进笑着点点头,“我也没想到,居然还能接住几节。”
魏侃听了这话,捋胡笑笑,与新垣安对视一眼,他俩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九原君为了这场射义,可没少准备。
前半个多月若只是泡在云中居听故事就太荒废了,将离把金风抓来给自己进行临时抱佛脚的射艺训练,短短几日,效果显著。
金风只讲了些动作要领,比如怎样站、怎样最快速地取箭、怎样根据诗的词句停顿来预判节奏。
主要还是将离举小铁砣打好的底子,左臂持弓很稳,上靶率越来越高,不过一配鼓节就显得有些手忙脚乱。
封君射义按诸侯标准,以《狸首》为节拍,他就找来民间的瞽蒙和瞽噱。
每天早晨为自己唱乐打拍,他要熟悉各种可能出现的节奏组合,就像考试前刷题一样,一直练到开市。
将离没空看边上嬴况的成绩如何,他屏息凝神,仔细聆听瞽噱的唱音,只待在鼓节落下的那一刻发箭,不论输赢如何,要让自己的每一箭都上靶。
嬴况斜瞄向隔壁的豹侯,本以为能轻松取胜的,现在看来居然几乎要让他给追平,若是不能压这羔子一筹,自己心里实在堵得难受。
他侧脸瞥了赵无风一眼,赵无风立时明白,虽觉不齿,但时间不多也只好照做,便又转身朝远处的一个护卫使了个眼色。
这个护卫样貌普通,是极易消失在人群里的大众脸,他收到赵无风的信号,撮口作哨,竟从口中发出了逼真的鸟鸣,且旁人还听不出这声发自何处。
只“啾啾”两响,便有一纯黑疾隼嘶鸣着俯冲而下,引得全场仰目注视,瞽噱虽看不见,但也边吟唱着边抬头去“看”,大家都只当是一只路过的野禽。
闻得那声音,将离被扰得心中一乱,片刻之后觉察出那是隼啸,但不是自己认识的那只。
仅这片刻的走神,瞽蒙那边便传来最后一节,《狸首》曲终。
将离手上弦松……
脱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