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夏下旬,自那场迟到的春雨过后,九原城就一直沉闷难耐。
天色晦明,阴云密布,像是憋着一场大雨,却好几天了也不见下,让人很不痛快。
那位大张旗鼓从咸阳来的赵特使,在众目睽睽之下宣读了当今天秦太后下发给九原君的命书之后,与那位“随命而至”的卫姑娘暂住进北郊行辕。
郡尉在赵特使的命令下,撤换掉君府原来的守卫。
重新调集三百郡卒,把君府里里外外看管起来,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不准九原君离府半步。
当天下午,南城门边的阙台贴出两份羊皮告示。
一张讣告,九原君先妻云氏于火场丧生,余罪不究。
一张喜告,九原君迎娶左丞相卫良独女卫桑儿,号曰九原夫人。
阙台前围了很多人,除了士子,其他大多不识字,由官府的吏高声读出,众人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片哗然。
“正是今日上午,鄙人就在君府门口看着呐,唉,就这样新人换旧人了么?”
“前几日还大动干戈地搜山寻人,没想到云娘已经死在那烧成灰烬的宅子里,好好一大美人,瞬成焦炭……”
“说她有罪呐,何罪啊?”
“好像是……是身份有假,听说她有意攀附九原君,觊觎王族地位呢。”
“女人都这样。”
“我家婆姨可不这样,她可知足跟了我。”
“看人的吧,你家婆姨太丑,若是能生得云娘那般惊世美颜,又怎会甘心低嫁给你?”
“你婆姨才丑!”
“我还没有婆姨呢——”
“别吵吵,你们早上去君府,见着那卫氏姑娘了吗?长得如何?与云娘相比,哪个更美?”
“啧啧,难分上下,九原君好生艳福,刚过新婚,又得一美妻,当个王侯将相,真好。”
“各位觉得好,人家可不这么认为,你是没看见,九原君那时脸色可差哩,拉得老长,好像不愿意呢。”
“大概是思念故人吧,毕竟刚没了妻。”
“他之前不是让人管云娘叫九原夫人的么,如今佳人不再,封号易主,还真是天意作弄……”
人群外围有个戴着斗笠的褐衣少年,听罢众人纷纭,压了压笠檐,转身离开。
……
……
南郊,熊苑。
金风披着一身风尘,敲开熊苑大门,开门的是囿人阿冬。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院子,经过关养着小罴的圈栏,进到屋中,木云最先出来查探。
再往里间,小狼靠在墙边,珠儿抱着克儿坐在案旁。
见金风回来,克儿朝他伸了伸手。
旁边一女子转过身来,正是让将离操碎了心的云娘……
火灾当晚,无名这个一根筋的杀人机器,收到嬴况的死命令之后,紧追着他们不放。
金风木云合力难敌,众人只能一路奔逃,穿过山林向南出城,两天两夜没有停歇。
没水没食,身虚力弱,克儿哭闹不止,云娘使计,引诱无名追击。
金风木云沿途设伏,这才从背后成功偷袭,拼死一战,终于干掉无名。
山林路险,几人便从外围土路绕道,今日上午才抵达城外,见到卒兵严查过往路人。
云娘不知城中情况如何,但既然自己找人替死,就不能再贸然出现。
他们没有直接进城,转而退回南郊,藏到熊苑暂歇。
阿冬是个忠心的哑人,大可放心,更别说这里还有小狼,算得上是半个家人。
稍作休整,她就让金风乔装进城打探……
听完他带回来的消息,云娘心口一阵绞痛,紧紧蹙眉,手撑在案边,喃喃道:“卫……桑儿……真的是她?”
“夫人……”珠儿心疼,轻轻拉了一下云娘袖摆,“是卫姑娘啊……”
云娘摇了摇头,神情凝重,也不再去想什么卫桑儿,转而说道:
“只留下玉佩而不留戒指,将离心细如丝,一定懂我,况且还有左先生,定会说明一切,他舍身断后,不知现在如何了?”
金风叹了口气:“师父不在家中,也没有消息,但途中听闻主君曾往君府带回一名受伤的老丈,应该是他。”
“夫人啊……”珠儿小声道,“主君他、他要娶别人了呀,这可怎么办……”
云娘脑中嗡鸣,眼神有些飘忽,愀然伤感,但清楚将离是被强塞,非他所愿。
担心的后果还是发生了,咸阳那边不会轻易由着将离任性,可这反应也来得太猛烈了些。
云娘暗自无奈:好一场火灾,一石二鸟。
既捕了前御史中丞一案的漏网之鱼,又替将离清空家室,从而达到政治联姻的目的。
什么正妻、什么夫人的名号都无所谓,事情已经发生,她更心疼的是将离。
两人半月没见,即将团聚却突遭变故,相思缠心。
眼下最重要的,是与丈夫取得联系,让他知道自己的处境,让他放心。
云娘收拾好情绪,对金风说道:“君府既然被围,主君即是遭到软禁看管,你有什么法子可以混入?”
金风摇摇头:“很难,后门守卫连送菜的老农也要查验身份,更别说府上仆役还认得金风这张脸,让人认出就更不好办了。”
云娘想了想,问道:“秋子呢?你觉得她可以进去么?”
金风一脸恍然,微微点了点头……
……
……
九原城,君府。
在九原君大婚之后,不过两个月的时间,这座大宅又一次装点起来,同样是为了昏义。
新夫还是那个新夫,新妇却换作了旁人。
本应即日成婚,将离硬是以“需要时间准备,不能怠慢卫姑娘”为由,跟赵无风死皮赖脸地把日子拖后一天。
时近黄昏,君府门口来了一个胡搅蛮缠的小丫头,在跟门口新来的守卫高声高气地讲道理。
“是我啊,你不认得我了?我是魏监御史的女儿,中午才从君府出来,怎么出来一趟就不给进去了呢?”
那守卫铁面道:“小人下午才来,确实不认得姑娘,郡尉有令,闲杂人等不得随意进出。”
“我怎么就成闲杂人等了?里面那九原君可是我家姊丈!”
守卫不理她。
“武舟呢?武舟认识我,你把他喊来。”
守卫说道:“武什长已被调至别处。”
魏秋子知道自己肩负重任,捂了捂前襟,脑子一热心一横,蹭蹭两步登上台阶就往里闯,被守卫伸手拦下。
她咬咬牙,挺着胸往他手臂上撞去,那人不敢碰监御史的千金,猛缩回手让到一边。
其余几个守卫见此情景,当即抽剑阻拦。
任这小丫头再贼,也不敢傻不拉几地往剑尖上撞。
秋子二闯不入,扯开嗓子大喊:“宋桓!宋桓!你出来!”
宋桓没出来,新垣安倒是正好路过。
“新垣叔父,”秋子满脸喜色,“您在这儿可巧,我来找九原君的,还有我师父,您快让他们放我进去。”
新垣安不知这丫头又来干嘛,但没有不让她进来的理由,当即朝两边守卫摆摆手,他们立时收剑退让。
秋子朝几人做了个鬼脸,一蹦一跳地进门,轻车熟路地跑到老甲房间。
将离正坐在榻边与他商量对策,见秋子聒噪着进来,心里一烦,冲她挥挥手:“忙着呢,去找宋桓玩。”
“公子少瞧不起人,”秋子大大咧咧地往边上一坐,“有件事情你可得求我呢。”
“臭丫头,”老甲瞄她一眼,“有话快说。”
秋子把手伸进前襟,费力地往外掏着什么,边掏边说:“嘿嘿,我呀,方才遇到个人,这个人呢,带来了公子日思夜盼的消息,想要吗?”
话音刚落,她递来一叠布,看起来写满了东西。
将离接过,随即甩开,扫视全文,字体文秀,笔触轻快。
他瞬间舒展双眉,冲老甲笑了笑,说道:“是云娘的信。”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