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郢,楚王宫,兰台书宫。
将离上一次来时,那位子上坐着的还是熊合。
他与他们父子二人顺着昭氏的篡谋意图,密谋了一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宫变。
熊合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在死前顿然觉悟,要为儿子扫清障碍,就得以自己的死来把昭氏彻底拉下水。
在将离看来,那是一种牺牲。
纵使熊合庸碌了一辈子,他最后的这个决定无疑是挽回他一生评价的最重要举措,也为自己争得一个“惠”的谥号,虽然比较平庸,但总也好过被熊诺和昭湛安一个贬义字。
此时熊诚正焦头烂额地坐在一堆竹简里,全是朝中上报的要进行大刀阔斧改革的上奏。
将离朝他行礼道:“姜承参见陛下。”
“来了。”熊诚抬头瞄了他一眼,又指指边上一张案,上面整齐排放着三卷简牍,“先去看看。”
将离欠身答应,入座看简。
熊诚继位后,与将离见的不多,主要是因为将离在朝中无职,也不用上朝。
他既有封君的头衔和食邑,又不用按点工作,时不时地进宫来出谋划策一下就行,也正遂了他的心意。
但没想到熊诚会直接让自己看奏简,写的都是当年太子派的人为了迎合熊诚的口味而拟定的看起来相当激进的政策。
首当其冲的就是废私卒。
只有有封地的公族才有私卒,联合上奏的大臣对这点早有诟病。
他们想效仿天秦那样,把军、政大权统一抓在君主手中。
其实南楚境内还在像东周那样搞分封,屈氏、景氏、项氏、越氏还有其他的很多,都各自有地盘。
虽说公族首领在朝中任职,但他们家族中的绝大部分成员都在地方,是封地里的“王族”,这些封地俨然成了一个个自治的小国家。
公族能任意提高自己封地内的赋税、随意变更法律,百姓多受压迫。
楚皇几乎不能越过公族来向封地内的官府下达指令,从南郢颁布的政策也很难落实到各地。
所以,撤掉公族们的私卒,让他们没有自己的武装力量,无疑是削弱他们影响力的最有效举措,之后再派王师到各地驻扎,作为推行新税法、新田律的保障。
见将离看完了第一卷,熊诚问道:“关于这一卷的上奏,云梦君怎么看?”
按照将离现在的身份,也是可以组建私卒的,不过他懒得找事,更重要的,就是一旦自己有了私卒,就等于站到了大贵族旧势力那一边。
若想以封君的身份为楚皇出谋划策,怕是不能服众。
而熊诚看中的,则是他来自天秦,在南楚没有根基,虽和王商顾氏关系密切,但与南楚各大公族、大臣的势力牵连甚少,想法建议会相对中立客观。
将离稍想片刻,答道:“问题不在私卒,而在公族和楚国百年来的分封制度,陛下若是想动,则触及国本,必定牵一发而动全身。
“恕姜承直言,若是没有万全的准备和坚定不移的决心,这一块儿还是不要动得好,陛下还记得吴起变法么?人亡政息,想在南楚改革,公族,不要碰。”
熊诚皱紧眉头,托着下巴想了想:“孤有这个决心,就差准备了。”
将离又道:“那陛下要为这个改革做好花费数十年的准备。”
“此话何意?”
“治理国家如行驶巨船,改革亦如转舵,转舵若是太快,这船就有倾覆的可能,操之过急则恐有大患,公族、私卒是南楚的沉疴旧疾,贸然触动,非常危险。”
“那云梦君觉得……此事多久可以完成?”
将离盯着他沉默片刻:“非几代人不能完成。”
熊诚叹了口气,老实说他还没准备好清除顽固势力,毕竟屈氏和景氏也在其中,自己与朝廷也对他们多有倚仗,的确不能随意触碰。
这项变法的初衷是好的,可操作起来艰难重重,屈海还是令尹,估计连步子都迈不开就要作废,便也只能待定。
但要作为开拓基业的帝王,就要做好几代人共同奋斗的准备,他不会放弃这个想法。
接着又让将离看第二卷。
将离还在想着自己刚才那句“非几代人不能完成”,其实是有一个快速的办法的。
那就是推翻现有秩序,将各种力量重新洗牌。
动乱、战争、秩序的崩塌,然后重建一个新的秩序,这就是最快的方法。
将离不会做这个引起战乱的罪人,他也不会让熊诚去做。
除非公族们都像昭氏篡位那样给自己制造毁灭的机会,不然想要动他们,就只有一点一点为后人打基础,慢慢消磨公族的力量,让他们从内部坏掉,然后再由后世的某一任楚皇来一刀剜掉这块烂肉。
吾辈只有先栽树,后人才能有果摘,这事儿急不来。
将离慢慢翻开第二卷。
这一卷是吐槽女城的。
虽然上奏人没有写姓名,但将离从字里行间中能感受到,这大概是熊诚写的,混在奏简里装成大臣的上奏,来试探自己的意思。
他想拆了女城,放娼从良,让沉迷于女色的男子全部收心回来干正事。
“陛下可知,女税是南楚仅次于盐税的第二大税收?”将离问道。
熊诚轻点一下头:“知道。”
他就知道将离会这么说,所有人都这么说,清高如令尹屈海、左徒陆启明等人,也都无法否定女税给国家带来的巨大收益,一边厌恶着,一边依赖着。
熊诚猜将离的下一句肯定是“拆不得”。
“拆可以。”将离说。
熊诚眨眨眼睛:“嗯?”
“拆了之后,城中五百美姬如何安置?城池废墟怎么处理?女税的空缺如何填补,陛下可曾想好了?”
“嗯……这个……”熊诚一时语塞。
“如果方才我说的那些都已经有了替代的办法,那女城可拆,也好让男子收心。”
熊诚摇摇头:“暂时……还没有。”
“与其拆,”将离说道,“不如管。”
“怎么管?”
“经营的时间、入城的限制,还有女城中的各种乱象,都是需要进行管制的地方,具体的做法要去实地调查一段时间之后才能有所应对,最好也是暗中调查。”
熊诚皱眉道:“孤不喜欢女城,总觉得国家用这种方式收钱,很怂。”
“其实能替代女税的产业有很多,高居庙堂光想是想不到的,得下去体察,真正知道这个国家需要什么才能对症下药,当然,药性也有缓猛之分,缓病用烈药则伤身,烈病用缓药则无效,在这点上,我是个外人,令尹与左徒比我更有发言权。”
熊诚思索着,慢慢点头,说道:“那再看看第三卷吧,那是烈病,得下猛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