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如此，在下便直言了。”叶离道，“倘若贵国能助南诏渡过此劫，敝国上下定不会忘记吐蕃的恩情。”

尚息东赞点了点头，眉间虽有些喜意，但仍旧做出一副犹豫的神色道：“此事我是做不得主的，需传书回吐蕃，经赞普同意之后才能做决定。”

“那是自然。”叶离道。

当叶离与尚息东赞在帐内商议时，卓紫凝和赤城珠汉已经在帐外等候了多时。

“你与叶少教主是什么关系？”赤城珠汉问道，“你们是夫妻吗？”

听到“夫妻”二字，卓紫凝的脸颊上飞起了一抹红霞：“不，我们还不是……夫妻。”

赤城珠汉见卓紫凝的眼光忽然柔和起来，似乎从战场上的巾帼英雄一下转变为了小家碧玉，心里便也明白了几分：“如此说来，他是你的意中人了？”

“嗯。”卓紫凝轻声点了点头。

“哈哈，好啊，郎才女貌，当真是好。”赤城珠汉发出了一串爽朗的笑声，笑声过后，便又大着嗓子道，“刚才那仗打得真是窝囊，明天我定要再去杀他们个片甲不留。”

话音刚落地，叶离便从营帐中走了出来，他笑着对赤城珠汉道：“将军神武不凡，更是性情中人，方才小弟在帐中便已经听到你的说话声了。”

赤城珠汉哈哈一笑，道：“既然你出来了，我就不在此久留了，告辞。”说罢便大步流星飞快地去了。

赤城珠汉走后，卓紫凝道：“你们谈的如何了？”

叶离道：“如果不出意外，应是谈妥了，只是尚息东赞还需去传书请示吐蕃赞普。不过我想既然尚息东赞已经点头，吐蕃赞普应该不会反对，剩下的只是时间问题。”

当晚，叶离和卓紫凝在吐蕃军队的营地中住下，他们本想借这次东征牵制住唐军的兵力，好叫他们腾不出手来对付南诏，却不曾想第二日一早，军中就出现了变故。

清晨时分，叶离被一阵嘈杂声吵醒，走出营帐一看，发现营地中士兵们往来穿梭，竟是在拔营。叶离眉头一皱，昨日吐蕃军队刚刚跨过长宁桥，再往前走就要到鄯州的城墙根儿了，现在拔营是要去哪儿呢？

“叶离。”卓紫凝从前方跑来，气喘呼呼地道，“吐蕃人好像要撤退了。”

“撤退？”叶离愕然道，“东征不过才刚打了个开头怎么会撤退？真是笑话！”说罢，便带着卓紫凝一道去找赤城珠汉询问原因。走过了几十步，便看见赤城珠汉正在不远处指挥着士兵们拔营。

“将军。”叶离上前问道，“你们为何要撤退？”

赤城珠汉一见了叶离，便怒气冲冲地抱怨道：“别提了，这仗打不了了，我们的粮草不够了。”

“什么？”叶离仿佛听见了天下奇闻，“这大军才离开吐蕃几天？哪怕是一日吃十顿饭，粮草也不可能不够啊！”

赤城珠汉闻言，压低了声音对两人道：“听说是出发之前就故意没有带足粮草，现在看来是元帅根本就不想打这一仗，带四十万大军出来也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这次的粮草是大相筹备的，若是因粮草的问题而导致军队溃败，大相定会被赞普问罪，倒时朝中就会有其他人得意了。”

“这么说，你们是准备打道回府了？”叶离沉声道。

赤城珠汉叹了口气，没有说话，但看上去也是对这出闹剧极为不满。

叶离的眼中已有阴影，但还是对赤城珠汉抱拳道：“多谢告知。”

叶离走到营地一角，神色间极为恼火：“哼，堂堂四十万人马不战而退，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亏他们做的出来！”

卓紫凝道：“没想到吐蕃朝堂上的争斗竟会牵连到我们，现在他们要撤退，我们又该怎么办？”

叶离握紧了拳头，冷冷地道：“现如今，能救南诏的唯有吐蕃，这仗他们打也得打，不打也得打！”他转过头来看向卓紫凝，“吐蕃此番东征不成，尺带珠丹一定不会就此作罢，我们还有机会。咱们就与他们一起返回吐蕃，到时候吐蕃赞普震怒，我就不信这朝堂上下燃不起火星来。”

“昨日你去找尚息东赞，粮草的事他竟一点口风都没透给你吗？”

“哼，这次尚息东赞虽然扳倒了乞力徐，但把他自己的名声也给搭进去了。就算粮草短缺之事他推说不知，尺带珠丹应该也不会再让他继续领兵东征了。”叶离眯了眯眼睛，“目下我没功夫与他计较，毕竟出了这些变数之后，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随着吐蕃大军回到吐蕃国都逻些城（今拉萨）时已是初秋，此时，边境也刚好传来大唐朝廷里的一些消息。六月的这一战，吐蕃东征军无功而返，而唐朝方面更是将其鼓吹成了一场以五千破四十万的奇战，吐蕃赞普尺带珠丹听了这些消息后眼前一黑，险些从王位上栽下去，而那位饱受算计的大相乞力徐便理所当然的变成了他的出气筒。半个月后，尺带珠丹罢免了乞力徐的职务，改任莽布文为大相，统一指挥边境大军。

时间一晃，卓紫凝在逻些城已经住了两月有余。逻些城的万里苍穹一碧如洗，那蔚蓝的天色好像能沉淀在人的眼中，让心灵无比宁静。若不是此番来到了这里，卓紫凝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世上竟有如此美丽的青空。只可惜青空再美，在不远的将来也定会被战火和鲜血染红。

几个月前，吐蕃不但东征未果，反而受到了莫大的羞辱，尺带珠丹的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想大胜唐军一场，一雪前耻，这倒是与叶离的愿望一拍即合。然而组织一次大规模的出征不是一朝一夕之事，这一次出征究竟要将目标放在何处，就在军中引起了极大的争议。

有人希望这次出征选择和上次一样的路线，在陇右道安仁军发起进攻，正所谓“在哪里跌倒，就在哪里爬起来”，但是大部分人的目光却集中在了鄯州附近的一座小城。

在鄯州西部有一座山名为石城山，石城山上有一座石堡城（吐蕃称“铁刃城”，位于今青海湟源县），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河西九曲的重要门户，被唐蕃两军视为边境上最具有战略意义的城池之一。在唐蕃交战的数十年间，双方不记生死，在此城展开了数次惨烈的争夺战，只要能夺得石堡城，便等于是打开了进攻陇右道的大门。

莽布文等人确定了大致的方向后，又听说陇右和河西节度使盖嘉运是新来上任，对此地的情况不甚了解，把原先驻扎在石堡城附近的四千河源军调去了鄯州外围。此刻，石堡城的东北部有一万安仁军驻守，而城内仅有一千振武军，此时不攻，更待何时？

调查清楚状况的莽布文得知了这个消息后大喜过望，急忙开始筹备进攻石堡城。于是在开元二十九年（公元741年）冬天，吐蕃又集结起了十万大军，兵分三路突进陇右道。副相兀论样郭率领两万人从中路攻入，在石堡城西门展开佯攻。左路则由青海茹茹本论泣藏带领三万人对驻扎在东北部的安仁军发动了牵制性的进攻，切断了安仁军与石堡城的联系，使他们无法对石堡城进行增援。而右路的五万人马则在莽布文的亲自率领下向达化县猛扑过去，意在挡住从东西两面前来增援的宁塞军与积石军，叶离和卓紫凝也跟随着这支部队出发了。

这达化县不过是个小县城，守军仅有五百人。士兵们皆由血肉铸成，自然不可能以一敌百，吐蕃军的五万铁骑进攻这小县城就如砍瓜切菜一样简单。一开始，百姓们还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何事，于是各家各户的青壮年便纷纷拿起自家的锄头、砍刀，跑到街上意图阻止强人入侵。可大部分人却连强人的影子都没看清，就失掉了自己的脑袋。

莽布文为了能让军队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捣石堡城，发布了一道军令，凡有意图阻挠军队前进者，一律杀无赦。但是吐蕃军经过了数月前的那场大辱，每个人的心头都憋着一股怒火，因此到最后，这道军令反而演变成了一场大屠杀。只要是在县城内见到了活人，吐蕃士兵上去就是一通砍杀，人性也在这场战火中渐渐泯灭了。

莽布文攻陷了达化县城后，便留下了五千人对县城进行防守，自己又带着剩下的人马飞快离开，直奔石堡城东门，与进攻西门的两万人两头夹击。

当叶离和卓紫凝随后方部队进入达化县时，才发现县城的大门口已是血流成河，五百守军全军覆没，无一生还。

从尚未干涸的鲜血上踏过，卓紫凝本能的感到了一阵胆寒，看着粘在自己鞋底的鲜血被踩成了一串串脚印，她的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沉重：“五百守军，再加上县城里枉死的百姓，几千人就这么没了。”

“既然我们来到了吐蕃，就早该做好这样的心理准备。”叶离叹道，“古往今来，千秋功业都是靠人命堆起来的，更何况有的时候还堆不起来呢。”

“可我们又不是为了什么千秋功业。”卓紫凝低声道，“我总觉得这些人的死，我们要负一半责任。”

叶离道：“虽然此番来吐蕃，我的本意是促成唐蕃双方的战争，但是他们似乎根本用不到我们来促成，这一次我们不过是适逢其会罢了。”

“可是……”

“好了。”叶离打断卓紫凝，轻声对她道，“来之前你还在劝我，怎么现在自己反倒想不开了？”

卓紫凝闻言，沉默了下来。她望了望石堡城的方向，心里叹道，达化县的这几千人也不过是序幕吧。

“叶离，咱们就待在这里吧，石堡城那景象，我实在不想见到。”

“好吧。”叶离点了点头，让卓紫凝靠在了自己怀里。

连峰插天，一字横锁。石城山有纤月笔架之形，共十二峰，皆耸峭挺立，春、秋、冬三季积雪不消，而石堡城就位于这十二峰之一。

石堡城三面环山，本就易守难攻，若是再加上周边几支部队的防守，就宛如铁桶一般。但是吐蕃上次四十万大军东征失败，又新换了大相，这让新来上任的节度使盖嘉运以为他们不会这么快又出动大军，所以这才忘记将河源军调回石堡城。

被切断了所有外援的石堡城已经沦为一座孤城，但莽布文却并不急于一举将城攻下，而将军队集结于城外，死死围住石堡城的大门。如困兽一般的唐军士兵在惊惧之下，却束手无策。几日之后，兀论样郭趁着夜色，带着一小队人马从一条隐秘的山间小路攀上，直接跳进了石堡城的城头。守城士兵大惊失色，急忙展开防守，混乱之中，不少人直接跌下城墙，摔得粉身碎骨。

见城头骚乱已起，莽布文立刻率领麾下大军攻城，赤城珠汉等人带着各自的兵马向城下猛冲过去。吐蕃军的攻城梯高高架起，但顶头士兵刚爬上城墙，就被唐军掀翻，整整一串人都从高空坠落。

“杀啊！杀尽吐蕃狗，保卫家园！”城头传来唐军士兵凄厉的嘶喊声。

“快，给老子把这该死城门撞开！”吐蕃军也像疯了一样冲向城下。

“哗啦”一声，城墙上倒下一锅热油，又不知是从哪里抛来一支火把，将热油点燃。熊熊大火冲天而起，染得整个天宇一片猩红。

此时在石城山下的达化县中，叶离和卓紫凝并肩而立。卓紫凝握紧叶离的手，对着远处的天际叹道：“你看，连天都给烧红了。”

叶离的眼眸中映了丝微微的暗红，他道：“四年前，也是这一天，我曾见过被大火烧红的夜空，就和今天的一样。”

“哦？在哪里？”卓紫凝问道。

叶离微微一笑：“在我的家乡，南诏。”

“真想去你的家乡看看呢。”卓紫凝道，“总听你说起南诏，可我却从不曾去过。”

“好啊。”叶离看向卓紫凝的双眸，“等这场战事一结束，我就带你去南诏看看。”

“真的？”卓紫凝惊喜地道。

叶离点了点头，又望向了远处猩红的天空。四年前的这一天，他在乌蒙教放了一把火，然后便是和她一起站在这样的夜空下。四年后，他看着别人在石堡城上放了一把火，然后又与她一起站在这样的夜空下。只是“她”却已不是当年那个“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