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来得匆忙,斜风凝转枝头,冷意还在,暖天未来,转眼就是苏云扇假意和单阳冰约定的这天。
他在傍晚的时候出了门,赵承见他这几日终于不再夜宿酒楼,也不再把他拴在裤腰带上准备时刻看好带着走,他要出门,还是忍不住叮嘱了一句莫要喝太多酒误了正事。
真是操心命。单阳冰斜斜瞟了自家当爹又当妈的大师兄一眼,摆摆手走了,恢复成了那个花前酌酒唱高歌的单公子。
花街是他的第二个家,一家一家数过去:醉生楼、画吟居、芳草阁……没有哪家店里的姑娘叫不出他的名字,而且也没有哪个姑娘的名字他叫不出。单阳冰和香香姑娘的关系从很久以前……丰城里无人能说清楚是多久之前开始,大家只是不约而同地形成了这样一个意识:香香姑娘的入幕之宾便是临锋武馆的二徒弟,那个大名鼎鼎萧绮川的二师兄。也不知道这人是哪里吸引了那个拒人于千里之外,非品行高洁的雅士不选的香香姑娘。萧家的确是不缺钱,但也不是薛家那样的富裕人家,有好奇者问了当事人,那可恶的单阳冰只是故作高深地说了一句: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
每次说到这里,无事秀才都要骂一句:什么狗屁俗人都来装学问,单阳冰不过是仗着一副好面皮的懦夫而已!有人觉得说出了心底话暗自舒爽,有人也不服气反驳他说人家郎才女貌天生一对,轮到你这妖怪来反对,无事秀才你家凶悍娘子又来抓人了。听了这话无事秀才就会立马闭上嘴,脚底抹油跑的远远的。
今天花街不似往常热闹,每一个看到单阳冰的人都露出一种似疑惑又似不可置信的目光。单阳冰心里有些怪异,脚步渐渐有些迟缓,却还是径直走进了参梦坊。
迎客的狐狸眼婢女名叫明环,见到单阳冰的身影像见了鬼,瞪大眼睛怔怔地望着他,问道:“你……你怎么来了?”
“怎么?我不能来么?”
单阳冰倒是被她问住了,低声重复了一遍。
明环今天抹了带着些粉的口脂,她咬着下唇,将那抹艳色咬得失色狼藉,一字一句问他:“你怎么现在才来?”
单阳冰迟疑了一下,再往里面走了几步,却被两个迎客婢女挡了下来,明环身边的明月沉声逐客:“你走吧,云扇姐姐已经从良了,丰城再也没有香香姑娘。”
从良?
什么时候?
他怎么不知道?
顿时,三个疑问同时从他心里冒出来,搅得他思绪一团紊乱。不对,他好像在哪里听过……是云扇曾经让师妹带话给自己,说有人要替她赎身,还自作主张定下了下月初一之约,如果他继续避而不见就是情义两绝脱籍离开丰城。可是之后也是苏云扇和萧绮川说了,那是玩笑话,不用当真的。
于是他没当真。
单阳冰哑声道:“那……不是假话吗?”
周围恩客都等着看好戏,尤其是那些被香香姑娘曾经拒绝过的人。凭什么单阳冰他就能在参梦坊来去自如,他算个什么东西?
“单公子,你也是聪明人。假话之中包含着假话,真真假假不就如同男女之情么?”明环是苏云扇的贴身婢女,要说实情也只有她最清楚,众人都屏着鼻息听她接着说:“赎身是真,那时姐姐还刻意说与你听了,只是你一带过,什么都没说。你不像薛岚家财万千,也不像朝廷命官权势滔天,你不阻止姐姐,也是为了她着想,这姐姐都明白。只是她以为……”
一个真话套着一个假话,像九连环。两环互相贯为一,得其关捩,解之为二,又合而为一。既然单阳冰连解开第一个环的勇气都没有,何苦徒增二人烦恼。
她以为他们的感情像那些古老诗歌所说的什么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只是没想到不要承诺,不要保证,一个挽留也等得如此艰难。时间久了,难免会对眼前人产生怀疑,真真假假,到底是真还是假?
参梦阁旖旎的灯光尽显温柔,透过染了色的轻纱照在身上也是极富□□的缠绵,而单阳冰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阴影之中,愣了许久。再抬起头来,竟然一点悲伤神色也没有了,他像往常一样摸摸明环的头道:“那是好事儿啊,可惜不能恭喜她了。这风尘之中漂泊无依,哪比得上找到托付终身的良人来得好。明环,你得为你的香香姐姐感到高兴才是。”
明环望着他,冷笑一声:“确实,比起所托非人要来得幸福许多。”
明明最近开始回暖了,此刻参梦坊却是霜天寒冬,冷得让人刺骨,气氛僵持不动。
老鸨坐在角落,看完这一出戏,拍拍手道:“好了,都散了吧。单公子近日也先回去吧,参梦坊满客了,真是不好意思。”
薄唇抿一口烟杆,青烟一丝丝,他眼中望去一片云蒸霞蔚。
单阳冰应了,变回一副懒散的样子,吊儿郎当的,眼睛眉毛笑到一起去了。
“既然香香不在,那我便告辞了,近日似乎不是好时机,等改日再来找你们作乐。”
角落里有人在叫没意思,有人在叫怎么没有人对这个负心汉动手,然而这些都只是叫叫,每个人都想凑一份热闹好似在为丰城有名的香香姑娘的故事上再添一笔。
单阳冰抱拳拜礼,转身走了,虽然他也不知道往哪儿走,总之……总之先回家吧。他一块块数着路上的石板,一块,两块,三块……然后石板不见了,渐渐长满了浓厚苔藓和疯狂的野草,落叶覆盖在上面,像严冬里落下的雪花,然后再被一点点剥落下来,连脚步声都变得悄无声息,他走到空无一人的静谧雪原。
萧绮川恰好从房里出来,见到呆呆站在大门口的单阳冰,走过去问他:“二师兄?你不是去见香香姑娘了么?”
香香是谁?他隐约觉得这名字有些耳熟,刚才听谁提起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丰城已经没有香香姑娘了。
他是一个没有勇气喊心仪之人在风尘中等待的懦夫,只喃喃说了一句话。
天高地远,只愿苏云扇之后的一生平安喜乐。
“你说什么?”
单阳冰抬头没心没肺地朝萧绮川呲牙,然后用手重重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天色已晚,沙师弟若还不睡,明天就没有君子来约你去灯会了。”
萧绮川吃痛往后退了一步,正要挥拳去打他,单阳冰还是没骨头的松散样子闲闲躲开,细雨如织落在他的眼中,竟然染得他红了眼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