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城无新事,尽在山中言语。
秦二此时正坐在余芳斋的楼下,此处另设了一间厢房,铺上三卷毛皮垫背,点了四支灯烛,不远处烧了个暖炉,正芸芸生着烟气。
闻起来倒是如兰似麝,好似家中味道。少女已是止住了哭泣,他听得楼阁之上,另有一袭快步迅速离去,想必是替兄长送信的食客罢。
她暗暗地想着,门口站了两个手脚粗大的莽妇,正好将她的去路堵了个通透,而此处包房,也不知是为何,却不见什么窗户,屋内烦闷异常,让秦二都有些喘不过气来。
她唤过门口的仆人,要了一盆热水,那两个妇人互看了一眼,点了点头,也不见动摇,只是吩咐一旁的店家打了过来。
她细细将脸上的泪痕擦去,原本流泪的双目,映在水底,已是红肿异常,只是刚才全身投入其中,尽是绝望,直到如今,稍微平复,却是发觉双眼已是通红。
稍加触碰,还有锥心一般的疼痛传来,轻轻抚弄脸庞,只听得砂砾与结晶悉悉索索顺着光滑的皮肉,滑落到面前的温水之中。
临流自照,那已是残破的影子,却还是自己吗?她不禁要自问,可她忽然听得门口老妇,唤她作“秦二小姐”,她只得苦笑着摇着头。
这不就是自己,不就是秦家的二小姐,不就是她自己秦又帘。
“曾言策马别天涯……”她呜咽着喃喃地说了一句,她想起她自己曾说的一程风雨,一程花。
也想起,那清减面容的少年人,看似玩笑,实则一字一顿地说着:“尸山血海。”她的回答,如今却要告别那些路途之上遇上的人儿。
曾有死别,如今又临生离吗?
她细加擦去脸上的风尘,只是长发杂乱,期间的细屑,她已是无心再弄。
屋外的风沙缓缓止了下来,楼台之上,乐声渐起,凄凄切切,兀自□□。
往日的景象,仿佛走马一般在她心上,来来往往,有狼山夜战,也有盘州烟火,人间草色,戈壁千里,一一看来,如何知足?
更何况,还有……还有他一人。
“未曾想,还未出了漠北,便要告别了。”她忽然觉得心中的花朵,一下子枯萎了开去,那些蕴藏着少女心事的花瓣,片片跌落,犹如回旋的蝶鸟一般。
“此去经年,你是否能得偿所愿呢?我却是不知能否到时候,有勇气再次站在你的身旁了。”她低下头去,看了一眼左臂。
那个多言多语的老人面容又浮现在了她的面前。“如此,他便不用落入死地了吧,至少还能好好在这人间存活下去,有石苏,也有酒客狐,虽然都不甚牢靠。
但却是肝胆相照,却不似我,不似我……”说着,豆大的泪珠儿,又止不住地往下流了下来。
却听得门外一阵脚步声,只见得那个唇红齿白的少年书童,也下了楼来,头也不回地步入了风尘之内,不知去往何处。
门外行来几个身携长剑的侠客,都静静拱卫在酒楼周侧。
那长腿的门客,大概是府中豢养的快脚信使罢,如今应是到了客栈,那客栈离城门不远,孤竹与酒客狐,应当……应当离开通州了罢?
她一时矛盾,不知如何是好,她即巴望着,孤竹与酒客狐立时离去,也希望着孤竹能不将自己抛下,反而追逐而来。
她学着那个少年的模样,长长的叹了口气,一下子翻倒在了那张大床上。
而那被唤作高琳的行脚客,却是一头晦气地走在街上,那看似文质彬彬的少年人,见得那一纸信笺,却是忽然在脸上浮现起了一缕阴枭的笑意。
让得往日里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信使,不由得也心生畏惧,只是这一慌神,那被称作孤竹君的少年客,已是将那一张宣纸,撕得粉碎,随手一抛。
便如纷纷扬扬的雪子,落得满地皆是,随后便说:“孤要她前去洛城,岂有她推辞之礼?几日不言,便要上房揭瓦了?”
这话甫一说完,身旁的短胖老者先行笑了起来,接着这少年也似是反应过来了什么,旋即也跟着大笑了起来。
随后,这少年人便对着信使微微一笑说道:“便回去禀告你家二小姐,若是要向孤王辞行,便自己堂堂正正地来讲,孤王并非不识趣的石人,不需要她这般藏头露尾。”
一旁的老汉却是喝了口酒,笑着说道:“可不见得不是咯。”
而高琳却已是吓得匆匆跑出了那间偏僻客栈,直往余芳斋去。好在风沙散尽,第一批赶着出城的商贾,也是走的七七八八,这大街上一下子空落下了不少。
大部分的居民如今还在屋内打包行李,告母问儿,他一路疾跑好赖到了据点。
秦二闻听有人唤她名字之时,大概已是一两个时辰之后,屋内也无沙漏,只是这时间陇长,他也无力沉睡,只得将身子翻来覆去。
待得她醒来,只见得面前正站了个公子哥儿,面色冷峻,手中握了一柄铁骨折扇,玄铁打造,漆黑如墨。
她直起身来,轻轻地唤了一声:“哥……”那人却忽然说道:“你的情郎儿说,若不是你亲自前去,便仍在客栈之中,做两军厮杀之事,自得其乐尔尔。”
她听得此言,回想起那一老一少捉对厮杀,又气鼓嘲弄的模样,不由得“噗嗤”一声笑出声来,却想起如今场景,又慌忙憋了回去。
好在兄长也无意计较,只将手指并在一处,轻轻在扇脊上一敲,说道:“二妹,你是要去,不是不去。”
秦二听得城府极深的男子言语间,并无大异,好似这些事故,与他并无干系,他之一心,也都维系在她身上一般。
她想起那张面容,不由得脱口而出:“我去,我……要去见他最后一面。”
她看着男子的表情并无变化,只是将铁扇在掌心拍了三下,说道:“二妹,家中猎户,早间与我说来,这藩篱之中,捕了只幼狼,且看你如何发落了。”
他将手一挥,门外闪出几位侍女,手持华盖,各执宝器,引路而出。她将男子言语,在口中稍加咀嚼,猛地回头盯着兄长一眼。
原本苍白的脸庞,一下子布满了疑色,只是那个身披大氅的男子已是独步登楼而去。
只余下一个阴郁的身影,与一句飘扬而来的“早些回来。”便不见了踪迹。
那些侍女引着秦二往外步去。
若无车马故,这通州城中央,到得城门口子,便要一个多时辰。
而秦二这一路,却是走的更为漫长。都说孔雀东南飞,一步三回头,她却是一步一踌躇,愣是急坏了一旁的侍女与老妈子。
“二小姐,若是如此,恐怕到了黄昏时候,都到不得那客栈了。”那多嘴多舌的妇人,一言语。
秦二也只得唯唯诺诺起来,她只觉得这一步步恍如走入深渊,身体的力气,一点点被抽空了去,连想的一切,也变得虚无缥缈了起来。
孤竹与酒客狐,走到酒楼跟前,手中各持了一只杯盏,里头却是浓烈的土烧。
甲申皱着眉头说道:“这劳什子玩意儿算什么酒?孤竹君,你喝他作甚?”说罢,他当着那店家的面儿,将那酒水往地上一泼,又抱起了自己的酒壶痛饮了起来。
“此处何时多了这般多的人手,这秦家也是好大的排场。”孤竹饮了一口,那土烧如刀割一般,在口中微微扩散,从口腔,到喉咙,再到已然坏死的内脏。
如同一把大火,不住地烧灼着他已经失去知觉的肉身。
远远地一顶深红的罗盖,往此处行来,那队列之内,簇拥着一红裙白衣的少女,低眉垂眼,却是与诸人朝夕相对了许久的秦二。
酒客狐说道:“这倒是个大家闺秀模样,若是有心,她也是这般艳丽罢?”说罢,他呵呵一笑,又瞧了一眼孤竹。
那少女也是瞧见了两人,便在数丈之外停了步子。
那风沙也是去了许久,这晴空,却不多时,有覆上了一层灰蒙蒙的阴翳。
少年人倚着门沿,轻声说道:“你可是与孤王来告别的?”他从地上抓过一只酒坛,单手提在膝边。
秦二的面容似是笼上一层氤氲,看不真切,她对着孤竹盈盈一拜,说道:“小女子正是……正是因此而来。”
甲申挠了挠头说道:“这天下,哪有不散之筵席……”只是说到此处,他也不知如何接茬,只得猛灌了一口烈酒。
少年人却不曾叹气,只是痛饮了一口烧酒,只将胸襟前的薄衫都打湿了一片,说道:“你要嫁去洛城了吗?倒也是与孤王同一归处。”
秦二不知所措地望着少年人,口中却只能连连说道:“不……君上……我也不知如何是好。”
少年人提着酒壶,拍了拍一旁的酒客狐的斗笠,背对着少女说道:“你回去罢,孤王准了。”
秦二来不及争辩,只见得那道客栈的大门,缓缓合了上来,那蓝衣少年飘扬的发缕,也尽然消失在了她的眼底。
她的泪水,不争气地又流了下来,那天上的云朵,也好似感应到了她的苦楚,纷纷扬扬的雪花,一时之间,充满了家家户户都惴惴不安的通州城。
她想要呼喊他的名字,却无能为力,她想要去抓住他的手掌,那些苦痛的回忆,却不时浮现在她的脑海之中。
她放声大哭,一下子跌坐在了地上,一日之内,所受的委屈,一下子如汹涌的潮水一般,将她齐顶没过。
一下子,便失去了知觉。
且不说屋外的妇人侍女乱作一团。
屋内的酒客狐却也是一脸忧色地望着脸色铁青的少年郎,他掂量了一下棋子,说道:“你大可不必……”
少年人却将酒壶一摔说道:“她之兄长,当真狠心,这九十九位神射手,若是孤王敢说一个‘不’字,恐怕……”
酒客狐打断道:“人间的凡铁还能入了我等的法眼……”
少年却冷笑一声:“这冷箭,可是冲着她去的,孤……孤实在看不得,”他话锋一转,说道:“即刻出城去罢,让店家给石苏留个口信,他日驰百里,不下宝马,不必忧心于他。”
酒客狐慌忙唤过陈七与店家。
二人一狐出得城去,却听得有人唤得他们名字。
正是落雪时节无痕迹,人戚戚,多言语,不如枯坟鬼语,滴漏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