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来人！本宫要见陛下！”

阳光微沉，洛羽自知时间所剩无多。可就在返回的途中，她听到了一个女人的呼喊声。

循声而去，双萍宫。

洛羽记得来时经过此处时，大门是紧闭的，怎么现在却是虚掩？正当她犹豫要不要进去看看时，女人的呼喊声再次传出：“让本宫出去，本宫要去见陛下！”

又听另一个女子说话，声音带着哭腔：“娘娘别喊了，别喊了。陛下特意派人嘱咐过，这段时间娘娘不能出门，不能喧哗的。奴婢求您了，咱们先回寝殿好不好？”

“回寝殿？这里算什么寝殿，本宫要回昭和宫！”说着，门突然被拉开了，一个蓬头垢面的女人想要冲出来，而身后的侍女死死地抱着她的腿。

这样的场景吓坏了正好站在门口的洛羽。那女人注意到了洛羽，她的眼睛瞬间充满了愤怒。“王后！你来这里做甚！”她指着洛羽大喊道：“你还嫌害得我不够惨吗？！”

说着，女人拼了命地摆脱侍女是禁锢，直直地朝着洛羽冲了过来。洛羽虽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但本能地开始逃跑。可那个疯女人不肯放过她，一路追逐着，目眦尽裂的模样，仿佛要杀了洛羽才肯罢休。

见女人越来越近，洛羽加快了脚下的步伐，可是忙中出乱，偏偏在这个时候滑倒扭伤了脚。女人见洛羽摔倒，于是抄起路边的花盆，欲要朝着洛羽砸去。

“完了完了……”洛羽心中大呼不妙，可是却又像失了力气一般，怎么也爬不起来。

许是听见了外面的声响，附近的昭和宫中有人出来查看情况，来者看到眼前的景象，赶忙过去夺下了疯女人手里的花盆。

这时，追在后面的侍女也赶到了，她用丝帕塞住女人的嘴，又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将女人捆了起来，然后跪在地上不停地磕头。“求求叶容华，求求叶容华，千万不要将此事传出去，否则……否则陛下会杀了我们娘娘的，求求你了，求求你了。”

“我不会说出去的。不过，就怕这一路上……”赶来帮忙的叶容华叹了口气，“红莲，你先赶紧带柳贵妃回去吧。旁的，我自会帮着打点的。”

“谢谢，谢谢叶容华……”那侍女不停地道谢，然后连拉带拽地，才将那位柳贵妃拖走。

“姑娘，你没事吧？”这位叶容华过来查看洛羽的情况。“是扭到脚了吗？能站起来吗？”

这人就是叶蓁蓁吧？洛羽心想：看来宋惜言所言非虚，叶蓁蓁确实很好，不论是面对疯了的嫔妃，还是面对不明身份的侍女，都能做到平和以待，当真难得。

“容华这又是何必呢？”一女子开口说道。此人在柳贵妃举起花盆的时候，就已经赶到了这里，却一直袖手旁观。“哪怕容华做得再好，也不过是在给自己惹是非，柳贵妃和红莲照样不会承情。”

“我并非要让任何人承情。”叶蓁蓁温柔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愤怒。“你与柳贵妃毕竟主仆一场，为何要如此冷漠？你明明先我一步赶到这里却不制止她，难道你是盼着她闹出人命吗？”

“容华言重了。现在容华是奴婢的主子，奴婢只是在做份内事罢了。”

叶蓁蓁叹了口气，不再与侍女争辩，而是蹲下查看洛羽的伤势。“好像脚腕有些肿了。你是哪一宫的？若是路远，不如先去昭和宫上些跌打药，等没那么疼了再走如何？”

在叶蓁蓁的搀扶下，洛羽勉强站了起来。她心中不免有些懊悔：真该早些回去的。这下受伤了，回去该怎么解释。看着夕阳西下，洛羽自知不可再作耽误，于是拒绝了叶蓁蓁的好意。“不必麻烦了，路不远的。”若是时间允许，她真想多了解了解这个叶蓁蓁。

洛羽抬眼看了看对方的容貌：柳叶眉、丹凤眼，樱桃小口、瓜子脸，长相极其标致，是典型的美人模样，但难掩的书卷气和贵族气让她又与一般的美人很是不同。

可另一边，叶蓁蓁对上洛羽的眼睛时，忽地松开了搀扶的手，向后退了两步。她很快恢复了平静，对一旁的侍女吩咐道：“青荷，去取跌打药。”然后对洛羽说道：“姑娘还是随我去昭和宫处理一下吧。”

听出了叶蓁蓁似乎有话要说，洛羽虽着急回去，但还是随着叶蓁蓁去向了昭和宫的一处偏殿。拿到跌打药之后，叶蓁蓁便让周围伺候的侍女悉数退下，殿中只留下了她和洛羽二人。

她蹲了下来，脱下洛羽的鞋，亲自上药，一边揉着洛羽的伤处，一边轻言细语缓缓道：“王后娘娘为何这身打扮？只身前来又所为何事？”

此刻洛羽不知该说些什么来回应叶蓁蓁，似乎怎样的说辞都圆不了她异常的举动。见洛羽不语，叶蓁蓁继续说道：“娘娘纡尊降贵来此，难道是想看看嘉懿门后的这些女人过着怎样凄凉的生活吗？”她手上的动作没停，声音也依旧温柔，却让洛羽突感一股寒意。“还是说，娘娘当真是来对柳贵妃……”她笑着摇了摇头，“不，现在应该是柳美人了。娘娘是来对柳美人赶尽杀绝的？”

听闻此言，洛羽不由地打了个冷颤，再一次感到了失忆所带来的无力。她现在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尽快逃离这里，或者更准确地说，是逃离那个她不曾认识过的自己。于是她不顾脚伤，站起身来，鞋还没穿好便急匆匆地朝着偏殿大门而去。

“娘娘。”叶蓁蓁轻笑一声，仿佛在嘲弄自己，又仿佛在讥讽世人。“妾曾以为自己读过几本书，便能洞悉世事。入宫之后，却发现自己年少无知，很多事都不懂。”

洛羽知道自己应该尽快离开，但却因叶蓁蓁的话缓下了脚步。

“妾不懂娘娘与妾的祖父之间有何恩怨，也不懂陛下的朝堂之上那些权利角逐。妾入宫不为荣华恩宠，只为了保全叶家。妾本以为独善其身是件易事，但当一十六年的教养和信念化为乌有之时，当自己变成了娘娘铲除异己的帮凶之时，妾才知道，所谓尘世，哪能不染淤泥。”

叶蓁蓁依旧平静如水，端庄自持，用温柔的声音说着那些让洛羽觉得刺耳的话。她似乎并不在乎洛羽在与不在、听于不听。有些话憋在心里太久，就会像堆放在阴湿角落里见不到阳光的谷粒，会慢慢变质腐烂，然后生出一只只恶虫，蚀骨磨心。叶蓁蓁很怕，怕被恶虫蚕食，最后变得像嘉懿门后的所有女人一般，如行尸走肉。

洛羽离开了昭和宫，走在漫长无尽的甬道之中，手指划过一道道宫墙。细微的尘土模糊了岁月的斑驳，耀目的红墙琉璃瓦透着一种诡谲的冰冷。

“妾不懂，娘娘为何要让妾入宫。妾更不懂，娘娘为何要让后宫之中充斥着幽魂怨灵。”

叶蓁蓁的话依旧在洛羽耳边回荡，她看着一座座方正的宫苑楼阁，觉得它们像极了一口口巨大而血红的棺椁，不知多少玉体香魂埋葬其中。秋风吹过，檐马清脆的撞击声回荡不绝。传说中，檐下的风铎可以辟邪驱鬼，但宫闱之中的幽魂怨鬼却像缠绕在风铃檐马之上，久久不散。

“妾不懂，为何当年那个穿着浅黄色襦裙的姑娘，那个笑得明媚动人的女子，那个给还是孩童的叶蓁蓁讲述着诗经里的故事的洛姐姐，不见了。十年未见，再见之时，面目全非。”

洛羽一步步踏在平整的青石板上，脚上的疼痛让她的额上早已渗出了冷汗。每一步带来的痛，都好像跨过了一个后宫女人的悲喜苍凉，更好像是跨过了那段被自己遗忘的一十二载岁月。

“我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返回的路分明和来时的一样，可洛羽却看到了不同的景象。也许是因为脚伤的疼痛，让原本笔直的墙体扭曲变形，像是嘲笑，又像是流泪。洛羽走得累了，停下来倚墙叹息，仰头看见一线天光，是那么触手可及，仿佛只要她爬上这一道道红墙，站在琉璃瓦上，就可以纵情飞翔。可她又无奈地低下了头，从古到今，又有多少人能翻过这不过三五丈高的宫墙呢？还不是被囚了一辈子。

“我要离开这里！”这个心中的声音，比任何时候都来得强烈。

洛羽站直了身体，坚定地迈出每一步，无论任何伤痛都不能牵绊住她前行。她抱定决心，无论用什么方法一定要尽快离开。因为柳贵妃，因为叶蓁蓁，还因为那些藏身在宫殿之中未曾露面的女人。洛羽害怕了，她怕留在这里，会变成柳贵妃那样失了心智的疯子，会变成叶蓁蓁口中那些被蚕食的行尸走肉，会变成宫墙铸成的“棺椁”里见不到天光的幽魂怨鬼。

如果说，之前的洛羽还有那么一丝渴望想找回记忆，那么现在的她，已经断了这个念想。不论那些空白的时光究竟好与不好，她都不愿意再拥有关于这座王宫的任何记忆。

但这个决心并未维持多久，就被残酷的现实击得粉碎。回到景晖宫后，洛羽看到的是跪了满院子的宫人和高高在上、兴师问罪的隽珩。即便做好了应对此事的准备，但见到被施了杖刑、血肉模糊的宋惜言，洛羽还是承受不住了。她无视脚上的伤痛，跑到宋惜言身边，哭着扶起瘫倒在地上的可怜姑娘，懊恼地自责道：“都是因为我……”

“娘娘，”因为疼痛，宋惜言有些意识模糊，她半睁着眼睛看着洛羽，有气无力地说道：“娘娘终于回来了。”说完，又疼昏了过去。

“去请太医啊！快去啊！”洛羽冲着一院子的宫人呼喊道：“再耽搁下去，她会死的！”但所有人都仿佛没有听到一样，依旧跪在原地不敢起身。

洛羽怒视着殿中安坐品茶的隽珩，冲到他面前质问道：“你为何要如此？”看到对方波澜不惊的样子，洛羽更是怒不可遏，一把夺过隽珩手中的茶杯，摔了个粉碎。“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为什么要为难她们？”

洛羽的愤怒并未影响到隽珩，他依旧平静地看着洛羽，满眼都是让洛羽看不懂的留恋与不舍。而后，他的目光定在洛羽受伤的脚上，蹙眉问道：“王后的脚怎么了？”又对陈华说：“去把魏御医请来。”

洛羽拽住了领命的陈华，吩咐着，或者请求着：“多请几个太医，宋惜言快不行了，一定要多请几个。”陈华看了看隽珩的眼色，见对方微微点头，便应下了洛羽。

“脚怎么受伤的？”隽珩站起身来，去搀扶洛羽，“让本王看看。”

洛羽一把推开隽珩，“你别碰我！”然后她一瘸一拐地走向院中，想把瘫倒在地上的宋惜言带回房间，但仅凭她的力气是根本做不到的。

隽珩跟在洛羽身后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苦笑一声，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说道：“你对其他人都可以慈悲，却唯独对我格外残忍。”

墨宣不忍心看洛羽挣扎，于是便擅自起身去帮洛羽。主仆二人将昏迷的宋惜言送回了房间。再回到庭院中时，隽珩已经离开了，只剩下跪了一院、等候发落的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