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宝钗只觉气血上涌，头晕目眩，那满目娇纵的笑意宛如也跟着紧张空气一同凝固，不上不下颇为滑稽的卡在微微扬起的唇角。新鲜滚烫的恶劣思绪与滴水成冰的骇然杀气相交，瑟瑟发抖败下阵来，结出大雪崩落前尚有预感的酷寒。

她本就未做深切打算，这想法也不过是酒意熏然间脑海中突如其来的灵光乍现，不等反复推敲便迫不及待涌上喉头，噼里啪啦奔涌而出，夹枪带棒，将众人打个措手不及，亦封死了自己加以转圜的借口。

而起码在那侃侃而谈的瞬间，比起殃及沈思玉性命的恶劣念头，她更多只是想要从那花灼云舒月带痕的芙蓉娇面上，窥得一丝不那么胜券在握面如沉水的犹豫迟疑，丢盔卸甲的慌乱恐惧罢了。

这份何不食肉糜的天真直白便是这群姑娘们的可爱之处了；可同样，亦只有这份不谙世事的残忍才能决绝冰冷至此，透着令人毛骨悚然的顽劣恶意。

假设此时此刻站在此处的，是年幼的自己呢？

想必灰尘仆仆、泯然众人的沈三小姐却是不会招致如此刻薄羞辱的。内向羞涩的温柔闺秀像是深锁高阁淡雅古朴的一耳落尘明镜，路边唾手可得的素白野花一捧，独自游离在火树银花烧灯如昼的喧嚷氛围以外，格格不入的静默着。

而对于这纤腰易折软弱可欺的木头佳人，高高在上的钱宝钗素来连半丝注目都吝啬给予，全然无视的轻蔑姿态。

她如此跳脚，不过是因为这本该样样不如她的朴素少女蓦然绽开的光华如此色泽浓烈，如此夺目耀眼。锦里芳宴，玉壶流转，风销绛蜡，露浥红莲，水袖轻挽间，来映九枝前。

若是金枝玉叶，九天玄女，钱宝钗只会奉上赞叹，奉上惊艳，小心翼翼得触鬓间云雾，辉光潺潺，奉上阶级感森严的服从，而非迫切想要将之毁坏扼杀的排斥——

心知肚明将之摧残也不会受到惩罚的有恃无恐，身份地位悬殊睥睨气势却全然倒置的强烈落差，大抵也是掺杂着几分“为何我不能如此？”的微妙情绪。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怪就怪你出尽风头，却没有得以支撑这份簇拥的本钱吧。钱宝钗如此想着，只是脑海里稍加思索沈思玉狼狈不堪、涕泪横流的姿态神色，三三两两层层堆叠的恶意就如开闸洪水般奔涌倾泻而出，将那份不忍撕扯的分毫不剩。

她迫不及待想要看那份从容荡然无存，看她从飘飘欲仙的云端坠落，看肖宇天跟那些为之神魂颠倒的公子们面露嫌恶，看她粉身碎骨，化作笑柄空谈……

只是草草勾勒着画面轮廓，每一寸皮肤都要因这泥泞间诞生的蚀骨极乐而颤抖起来，化作唇边无法抑制的一缕古怪笑容。

但是并没有如她所愿。

那些俱浮上心头的幻想，破碎在对方不紧不慢与自己对上视线的瞬间，支离零落。

千门笑语，声动帘帏，帐底吹风香吐麝。少女笑着，波光流转，仍是丝毫未变的上位者姿态，骄矜冷淡的略微出格，那份极尽缱绻的温柔似真似幻，隐约透出几分幻梦般的虚假来。

明明是湖面无风镜未磨的眼波平和，她却从那深不见底的两波潋滟里隐约窥探到了一丝蛇信吞吐缠绕的癫狂，跨过落日熔金，跨过暮云四合，纠缠着花朵般盛放的燕罗裙角收紧了尾梢。

流云垂野的涌动日暮，绮丽朝霞，此刻均落在一双莹莹眼眸中，眉峰氤氲着浅浅的风波浩渺，秋光雨色晕开的极致灿烂光泽，将那一双幽深如墨的漆黑瞳孔都染成璀璨的透明金黄。

像是两颗剔透夺目的玉髓宝石，烁光凛冽却不近烟火的死物冰冷。镶嵌在楚楚娇柔的神色里，格外诡异妖艳，竟是不似人眸，反倒宛若蛇龙猛兽般不存情感的无机质瞳眸。

钱宝钗神色恍惚间，仿佛看到那明亮的灿金底色里漆黑竖瞳隐约收缩，寒光闪烁，带着捕猎前摩拳擦掌的极度专注，迸裂的杀意直抵咽喉，挟住命门，令她迫切的想要逃离这如坠冰窟的危险境况，双腿却被滑腻的威压震慑缠绕，寸步难行。

朱唇轻启，鲜艳欲滴，那一字一句柔软清冽的话语间，捕猎者看着欣然自投罗网却混不自知沾沾自喜的盘中猎物，是即将将其剥皮拆骨美餐一顿的饕餮愉悦，以及杀戮盛宴将至的血腥残酷：

“这主意有趣得很。”

“不过既然要玩，不如我们再玩更加刺激些的如何？”

一嘴细密尖齿是剖开胸腹的囫囵刀刃，两颗獠牙于樱桃软口中时有时无，森然雪白，渗着三步毙命的剧毒，仿佛下一秒就要狠狠刺进她的脖颈，直令她脊背发寒，两股颤颤，打起了退堂鼓。

而沈思玉却又走近一步，那熙攘的人群逐渐安静下来，少年们乖顺自觉地缄口不言，留下落针可闻的死寂一片，等待着她无比轻盈却掷地有声的嗓音婉转，像被摄去心神等待只言片语夸赞的忠诚信徒。

而那纤软腰肢不堪盈盈一握的扶风美人自肖宇天怀间轻柔挣脱出来，眉叶微蹙，香摇穗碧，梅巧红酥滴，是捧在掌心仍觉不够的易碎琉璃。

王孙公子们自左右诚惶诚恐的向后推开，视线露骨，尽显痴态，避出一条泾渭分明的道路来。看起来只恨不得去捧起她迤逦拖地的流璎裙摆，做她玉指下搁置搀扶的椅臂了。

他们浑然不知这艳丽皮囊下是如何危险的夜叉鬼怪，除了钱宝钗。

光玉相映绢纱锦，云涴宝钗蝉坠翼，一点绛唇，是灿烂的梅，亦是敌人的血：

“如果陆瑾瑜射中了我头上苹果，那我也有一个要求。”

“请宝钗妹妹将这苹果放在头上站好，十米开外，若我射不中，答应你一个要求；射中了，你也同样再答应我一个要求，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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