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声仍萦绕于耳。
然众人已经不语,全都朝此处望来。
陛下亦是。
江渊沉默良久,阴鸷神色终是转为一个极淡的笑容,他端起酒杯,沉沉望着太子:“臣弟怎会怨皇兄,事情已水落石出,臣弟恭贺皇兄还朝。”
话末,酒空。
太子翩然一笑。
陛下甚是欣慰,转而夸赞皇子们手足情深,笑语不绝。
可我暗暗握着江渊的手,分明觉得如此冰冷,春末越渐炎热,他却仿佛停留在了那个冰雪覆盖的寒冬,浑身冷的彻骨。
宴席散后,江渊未同我回府,而是被酒未尽兴的十一皇子拽走了。我倒希望十一皇子开朗的性格能稍稍缓解下江渊低沉的情绪,所以并未多心。
子时,玦央殿外传来几记叩门的响动。
我被惊醒,命锦眉掌灯,霎时,玦央殿灯火透亮。
婢女将门打开,却是江渊一头撞了进来。他手里还拿着一小壶酒,跌跌撞撞就朝我倒来。
“长郁,长郁……”他伸手抓住我,目光飘忽不定。
我赶忙叫人去备醒酒汤,将他扶回房中。
好不容易将他搀扶到榻上,谁想他起身,反把我按进去。
房门还大开着,锦眉刚好端了醒酒汤进来,见状立即退了下去,而后,我听见阖门的声音。
醒酒汤还在案上放着,我正想去取,却听得江渊忽然冷笑一声:“长郁,你说,哪个皇子不想做太子?谁不想做太子?”此话已是十分明确,他的心思,抑或是其他皇子的心思。
可这样的话,说出来,让有心人听去,便是致命的刀刃。
江渊向来谨慎,此刻说出这番话,一定是醉了。
我定神看他:“你喝多了,先睡一觉可好?”
他嗤笑道:“你也以为我喝糊涂了?长郁,我很清醒,正是因为清醒,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这么多年来,我努力去做好一个皇子,朝中都说父皇疼我,其实父皇眼里只有他,不论我如何去争,我还是比不过他,甚至为了争这一切,害的母妃离世,可我……我争不过他,即便我在做的比他还要好,父皇仍是要我辅佐他,在父皇眼里,我做不了太子……如今叶家不如前,他归朝后有皇后一族依仗,我更争不过他了……他就算要杀我,父皇仍是向着他!”
朝中之事,我知之甚少,此时听来,才明白朝局骤变。
这些事情离我如此近,又如此遥远。
我不愿多言。
只道:“母妃的死与你无关,你不必自责。”
“若非为了争太子之位,舅父怎会去利用母妃性命,以达到废储的目的。”他眼眶血红,满怀恨意。
我蹙眉:“即便你不争,或许舅父还是会这么做。”
江渊微眯双眼,我看着他,不由伸手想抚平他紧蹙的双眉,十指从他脸上缓缓抚过,我轻声道:“与你无关,母妃的死,是因为被恶人所害。你不要怨你自己。”
他刹那一笑,笑着笑着,眼中便有了泪。
见他如此,我情绪再难平静。不由曲起身子,一寸一寸亲近他,安抚他。
双唇在他唇角轻轻一点,他便欺身下来,吻着我的脸颊,片刻问道:“长郁,你心里可有别人?”
我瞪他一眼:“没有。”
“当真?”
我莞尔:“当真。之前都是我骗你的。我嫁给了你,怎还会心里藏着别人。”
他不说话,一点一点轻蹭着我脸颊。
他异常轻柔,全然不像平日的他,也不知是不是因为醉了。
浅浅睡了一夜,醒来时,他已半坐起,一只手被我枕着,动也未动。
他凝神看我,扶了扶额头,不时皱眉,想是宿醉头疼。
我调侃道:“我当初借酒消愁,也是这样难受。这滋味如何?”
他斜我一眼:“往后你不许饮酒。”
我毫不客气顶撞回去:“你也不许。”
他难得没有发恼,笑了笑拥我入怀,半晌后才起身下榻。
与他一同在玦央殿用了早膳,他才离开。我觉得困乏,又回去小歇一会儿,不想睡醒已是傍晚。正要在府中走走松紧动骨时,忽有人来报说府外有人求见江渊,江渊不在府中,下人便来向我禀告。
我问:“是谁?”
“是一名女子。”
女子?
我心里一动,吩咐道:“传她到偏厅。”
见到这个女子时,我一时也为她的容貌所震撼。当真是美若天仙、般般入画,甚至美得让我有些嫉妒。
我问她道:“你求见九殿下有何事?”
她盈盈一笑:“九殿下日前在小女那儿落了东西,小女是来归还的。”
我只觉得心头一根紧绷的弦忽然断了,心神微乱。
“你是何人?殿下在你那儿落了什么东西?”我扬了扬眉,不愿在她跟前输半分气势,可她那一笑,秋波微转,别说是男子,连我亦为之一动。
只闻她道:“小女茱萸,是浣思楼的人,昨日九殿下同十一殿下到浣思楼饮酒,不巧把佩香落在小女那儿,小女今日收拾房中发现,不敢耽误立刻就还了过来。”她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精致清幽的佩香,托在掌心让我瞧。
那的确是江渊的佩香。
想来,是昨日与十一殿下去了什么浣思楼,落下的。
这个十一皇子,原来是带着江渊去喝花酒。这也罢了,如今浣思楼的人还敢找上九皇府来。
我强按住怒气,可实在也笑不出来,更不想去接那枚佩香,道:“知道了,放下就走罢。”
她微微一怔,但很快笑答:“是。”
随后将佩香放在案前,躬身就退下。
备茶的婢女正巧进来,两人避不及相撞一起,婢女手中茶盘稍一倾斜,便有茶水溅出,之后慌忙扶稳了,然而抬头看见茱萸那一刹,瞳孔蓦然睁大:“慕禾姑娘?”
婢女惊声道,这一下,茶盘再也端不住,猛然落地。愣了片刻,婢女方才反应过来低头求饶:“九皇妃恕罪,奴婢不是有意打翻茶水。”
可我心思并不在婢女身上,而是婢女口中的“慕禾”。
我一跃而起,脑海里立即闪过这个名字。
大婚那日,江渊曾说,合卺酒他只同慕禾饮。
但那个慕禾,不是死了吗?
我快步走上前,还未来得及开口,茱萸便疑惑道:“慕禾是谁?姑娘莫不是认错了?”
我低头看着跪倒求饶的婢女,冷道:“你刚才提到的人可是大婚那日,殿下提起之人?”
婢女面向我,道:“是奴婢瞧错了,只是,这位茱萸姑娘和那人长得极像,奴婢这才认错……”
“你认得慕禾姑娘?”
“奴婢曾随殿下南巡,见过那人……不过那人已经死了,奴婢亲眼看见她被剑刺死,绝无误。”她悻悻抬目看我,“九皇妃千万别多心……”
我再不理会她,扭头看着茱萸,透过她去寻找慕禾的影子,慕禾,原来长这般模样。
原来这就是曾让江渊只愿和她饮合卺酒的面孔?
“九皇妃……”
一声轻唤,将我神思拉回来。
茱萸笑容微有些孤高:“茱萸不知,自己竟与九皇府的故人长得相似,若惹恼了九皇妃,还请九皇妃恕罪。”
这哪里是求饶的态度,可我此时五味难辨,一时间,思绪恍惚。草草应了句“无事。”便让人送茱萸出府。自己回身拿过佩香,心不在焉就往庆央殿走。打算就在庆央殿等着江渊回来,我想要一个解释。
这一路上,我想的都是如何把佩香交还给他,如何旁敲侧击打听慕禾和茱萸的事,如何能够确定慕禾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我承认,我是吃了醋。
但如今我是九皇妃,吃醋不是正常的吗?
这般想着,步子更快了些。
未料到,茱萸才离府不久,江渊便回来了,我正好行到咸京池时便遇上了他。
或许在入府时便有人向他禀告了茱萸的事,见到我手上拿着他的佩香,他倒是没有过多诧异,自然而然的从我手里取过佩香放回身上,云淡风轻道:“昨日同十一弟喝酒时不小心落下了。”
指上的香气随着佩香离开而消失。
我顺势道:“是浣思楼的茱萸姑娘亲自送来的。听府里的人说,她长得很像一个人。”
他目光一凛,斜我一眼,这才屏退前后的侍从,待咸京池边只剩下我们时,方沉沉道:“是谁多嘴?”
“不过是说了实话而已,怎么,九皇府说不得实话吗?”我哼了哼道,“还是殿下在意别人提起那个人。我很好奇,茱萸和慕禾,究竟有几分相似?”
江渊恍如被什么击中,脊背一直,神色黯然半晌不语,仿佛陷入了回忆,目中竟有片刻的虚无。
这样的沉默令我怅然若失。
将近一年来,我与他经历这样多的事,从针锋相对到两相情悦,可我竟忘了,还有这么一个人,可以在大婚当日横亘于我与他之间,如今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