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释怨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2067

不知是不是南凤报复的结果,第二天南远山亲临练功场,当众厉斥昭风,一则是他无视馆规,二则是他用功不勤,罚他闭门思过一个月,警训馆内弟子以此为戒,再犯者严惩不怠!在这一个月中,昭风除了早上练功外,其余时间只能呆在房中,不得踏出馆门一步。南凤倒没有天天找他陪练,却让别组的弟子教他各项武技,拳法、掌法、刀法、剑法,也不是细心指点,仅仅演练一两趟算数,更不管他学会了没有。昭风摸不透她的心思,反正学武又不是坏事,于是一如以往,别人演练一两趟,他便看一两遍,练上一遍。下午和晚上闷在房里,读书,练功,可惜不能去云起轩了,一别数月,老者是否安康如旧?心中慢慢放开了关于冷怀的忧虑,只一股心火扑之不灭,反有渐燃渐旺之势,郁闷无衷。

一个月匆匆过去,昭风第一时间出了武馆,毫不在意众人的异样目光,那目光里明写着:教而不改,愚顽之极!他憋着一肚子火气,带剑直扑孤崖,刚好白鹤在崖上漫步,似乎在激巨蟒出战,趾高气扬。它看到昭风,清啸一声,大有欢欣之意。昭风一点也不领情,挥剑进击。白鹤勃然大怒,拍翅腾空,回旋扑击。昭风刷刷几剑,一出手即是阳火剑法,剑锋上溢出紫红色的光芒,挥舞成一团炎日。大鹤斗志昂扬,白影在红光中飘飞,不时鹤唳长空,伴着清泠泠的剑鸣。蓦然间,红日激散,白鹤哀鸣一声,血光迸现。昭风正一剑砍向它的左脚,听到这一声哀鸣,及时翻转剑锋,“啪”的一声,剑身断为两截,白鹤又是一声哀鸣,跌落在地上,站立不起,想那一剑的力道何其之大?左脚的骨节竟被生生拍断了。昭风见白鹤中了几处剑伤,萎顿在地,不禁感到一阵歉然,他用断剑砍了两小截松枝,从衣衫上撕下布条,帮它接好伤骨。白鹤将头扭向一边,神情倨傲,对昭风不理不睬。昭风又跃下孤崖,四处走了一圈,找到几味简单的草药,忽然听到白鹤愤怒的叫声,连忙赶回来,却见白鹤飞到了松干上,高声尖叫,树下巨蟒缠绕,看样子是要游上树去。

“原来你也是一个拣便宜的畜生!”昭风骂了一句,挥剑上前。巨蟒见他横加阻扰,使自己痛打“落水鹤”的算盘落空,如此好事,“蛇生”能有几次?顿时也勃然大怒,狠狠反击。一人一蛇在树下激战,树上的白鹤却一声接着一声,怪笑连连,幸灾乐祸之意表露的无以复加。昭风恨得牙痒,又好气又好笑,将一柄断剑舞得风声呼啸,不时斩在蛇身上,将剩余的闷气尽数发泄了出去,末了巨蟒也告完败,中了七八处剑伤,软瘫在地上,一双蛇眼中满是无辜的神色,心想几个月不见,你下手也不用这般狠辣吧?呜呜,我的鳞,我的甲……

昭风发了一会怔,又轻叹一声,扔掉断剑,招手让白鹤下来。白鹤许是知道他对自己不满,也不敢耍脾气,好鹤不吃眼前亏嘛。它乖乖飞下松干,瘸腿走到昭风身边,一副我跟你有多熟,你跟我有多亲热的表情。昭风无奈摇头,嚼碎药草,先后为巨蟒和白鹤敷了药,喃喃道:“我心里有气,下手重了点,望你们不要记在心里,我现在气消了,真得谢谢你们。”巨蟒向洞中游去,回头瞪了他一眼,摆了摆头,仿佛在说:“什么意思嘛,如果这也算谢意,我倒想谢谢你呢!”

自那一次过后,巨蟒再不愿和昭风交手,昭风怎么逼它也没用,任你如何缠它,它只是蜷首大睡。昭风又是推,又是拉,有一次甚至想拔剑砍它,巨蟒被缠不过,抬头懒懒地看了他一眼,复又睡去,摆明老子就是不出手,你敢怎么着?白鹤仅来过一回,不是为了和昭风打架,而是抓了一把毒蛇,当着巨蟒的面,一只只剖腹吃胆,自是为了报复巨蟒上次的落井下石。巨蟒怎会对它容忍,当即和它大战数合,为什么不是数百合,数千合?那是因为昭风加入了战团,想玩三方混战的游戏,巨蟒和白鹤却一齐罢手,各奔东西。

昭风无奈复无奈,苦笑复苦笑,终于大笑一场,心情豁然开朗,以后也不去缠它们。他得罪了南凤两次,心知南凤不会善罢甘休,但南凤除了逼他练武外,一无动静,话也不说一句。馆中弟子或受南凤影响,或被南凤勒令,都有意无意地避开他,金艾为了美人欢心,也只得顺应潮流,很少找他谈心了。昭风本来安于清净,哪会放在心上,他不去孤崖练武,便每七天一次,到沉月河畔静坐,或思索武道奥义,或体悟自身,寻思该何去何从。

沉月河自北南流,汇入流金河,一带沉沉千里碧波,犹如温婉的少妇,风韵十足,让他深深沉醉其中。他每次中午去,静坐到傍晚,然后看着黄昏消去,暮色初上,这才乘马返回日金城中。

日子一天天过去,昭风的阳火心法早练至第八重,破金诀也一日千里,进入了第八重境界,本来阳火、破金真气每强上一分,和气便增加一分,但当他两诀都修至第八重心法后,虽然阳火、破金二气依然见长,和气却是分毫不进,往常还能包融两股阳刚之气,游刃有余,现下却逐渐力不从心,特别是最近的一段日子,阳火、破金二气隐隐要冲破和气,汇合一处。

至刚至阳之气一旦相汇,必然相冲相撞,不能相融,以前一直并行无碍,那是得自和气之用,如今和气无力驾驭,他也不敢继续修习两诀,转而致力于引导和气的运行。

这一天他收功醒来,拾目看向沉月河,夕阳洒下金黄的颜色,波光粼粼,耀目流转,正看的入神的当口,忽见一叶扁舟从远处飘来。等它近了些,昭风忍不住惊噫出声,只见扁舟上站着一个人,白衣如雪,负手卓立,这时河上无风,水波不兴,那扁舟又无舟子划桨,却不偏不斜,在水面中心疾速滑行,有如飘叶一般,怎不叫他惊讶?白衣人背负长剑,面目儒雅,额际束着一带白绸,一头长发披散肩头,飞扬跳逸,端的是潇洒之极,昭风暗赞他气派了得,心想:“此人发力于脚下,纯以内功推动扁舟滑行,这份功力可算得惊世骇俗,不知是何方高手?”白衣人面朝前方,目不斜视,扁舟经过昭风时,看也没看他一眼。

眼见他背影越来越小,昭风正要起身回去,那白衣人突然掠身飞到这边的岸上,在昭风眼里,恰如一缕幽烟,一闪而过。白衣人盘膝坐在岸边,任那一叶扁舟继续向前滑去。昭风暗道:“难道他也喜欢安静,是来这里练功的?”心中起了好奇心,复又安坐下去,远远地看着白衣人。

天色渐黑。

夏日的深夜,满天繁星,一弯残月。

水光溶溶,月色也溶溶。

沉月河像极了一条白练,平展在淡亮的夜幕下,夜风漫起,习习凉风吹动水中月影,水动,月影也在动。水波起伏,月影扭动变化,时皱时展,如梦如幻。河岸上一片恬静安然,丝丝风声,点点水声,节节相和,声声入耳。此刻即便有声,却也胜似无声,恰似丹青大师的手笔,寥寥几丝笔触,勾勒出了夏夜的静谧。昭风心中赞叹,暗想:“沉月河,沉月河,莫非正是由此得来?”他转首看向右边,白衣人始终一动不动,凭他的目力,勉强能看到一点白影,夜色又浓了几许,白衣人忽地动了,闪了几闪,隐没在黑暗中。昭风揉了揉眼睛,白衣人确实不在原地了,心叫可惜,不过他也没奈何,暗想:“真是白费工夫,还弄得无故晚回,馆主又要责罚了。”转念又想:“却也值得,月下的沉月河,其美尤胜于黄昏之时,为了这良辰美景,受罚一次又有何妨?”

又坐了一刻,站起身来,远处陡地亮起一点火光。昭风心中一喜,侧首望去,果然是白衣人去而复返,正在河畔生火,不消几时,一堆火燃了起来,火光跳动,映得这边越发黑暗。晚风拂面,天上一弯上弦月,昭风凝神看着火光,没来由生出一股凄凉之意,忽见白衣人长身而起,“铮”的一声,长剑出鞘,夜空里闪过一道绚丽无比的弧线,一霎那的芳华,便连火光也为之失色,昭风目眩神摇,眼睛一时微微迷起,竟承受不了那一瞬的光辉!

风,在轻轻地吹。

白衣人面对一曲流水,弹剑高歌,风中传来了孤怆的声音:

“黄沙埋恨,满腔怒意对谁掷。狂风啸悲,一任春意随声消。螳螂奉食,纵是舍生亦不问。孤身望远,通天危峰谁能上?①”

耳际有习习微风,昭风却觉有狂风猎猎,寂兮寥兮,四野茫茫,唯有一人仗剑迈步,豪情万丈,恍若负手独上高楼,睥睨群雄,问天下谁与争锋?一腔傲然心意,是何等的潇洒,何等的高华?潇洒、高华之外,又是何等的寂寞刻骨?

寂寞刻骨,寂寞刻骨。

……

昭风轻步向火光走去,尚有二十丈的距离,歌声倏然停住,白衣人转过身来,低喝道:“何人?”昭风道:“奉天武馆狄云风,见过前辈。”白衣人道:“你是馆主?”这一问大有道理,以他的功力,昭风走在二十丈之内才被发觉,况且两人一问一答,隔了二十丈的距离,直如对面耳语,有这等功力者,便是一馆馆主也未必能够如此。

昭风道:“晚辈是新入馆弟子,学艺两年有余。适才前辈临风独歌,晚辈情难自禁,特来一见。”白衣人插剑归鞘,道:“哦?”昭风道:“前辈的歌声中大有寂寞之意,晚辈想请教前辈,那一句‘螳螂奉食,纵是舍身亦不问’,不知该作何解?”白衣人沉默一会,说道:“等你该明白的时候,自然会明白。你过来,我要见一见你。”昭风走进火圈中,白衣人双目清澈如水,向他瞧来,无形中有莫大的压力涌来。气势所到,昭风衣袂向后翻飞,他暗运破金真气,淡淡回望。白衣人道:“小子,你接我一招试试。”伸出左手,凌空虚按一掌。四周空气一滞,真力一波波涌来,昭风双掌环扣,破金真气自环心荡开,化开了这一式。白衣人哈哈一笑,道:“小子,你功力不错,我很高兴,看来我这一次来对了。”说完,飘身退出圈外,转瞬不见。

昭风叫道:“前辈,前辈!”却不见回音,不由暗自疑惑。

乘马赶回日金城,等到鸡啼初鸣,城门开启,才进入城中。不出所料,南凤早在馆外等他,哼声道:“狄云风,你有什么话说?”昭风道:“我无话可说。”南凤道:“你昨晚去了哪里?”昭风道:“沉月河。”南凤眼珠一转,道:“我可以不告诉爹爹,只是你今晚须得再陪我去一次,如何?”昭风略一考虑,觉得非常划算,当下点头答应。

是夜,两人一路纵马,直达河畔方才停下。

依旧是一弯残月,依旧是一片静谧。

驻足河畔,无语良久,一片沉静中,无声的人自然能体味这有声的静,马却不能,三两声马嘶远远传出,划破了淡白的夜空。

南凤微喟一声,侧首望着昭风,这还是她首次仔细地打量他。昭风时年十八岁,已不是幼稚少年,似水的月光下,身材修长,一袭黄衫随风飘动,脸庞清秀,轮廓明朗,秀气之外,更多了几分刚毅之色,他眼睛亮若晚星,温润如玉,泛出一层奇异的光泽,目光依旧停留在水中残月之上。

南凤心神一动,第一次意识到他长大了,她从不了解他,此刻又增了一点莫名的隔阂,甩甩头,道:“狄云风,你筑基心法练成了没有?”昭风道:“练成了。”南凤道:“好,往日你诸多借口,百般推搪,不愿和我交手,近几个月来,我让诸位师兄教你各项武技,目前除了落雨枪法,该学的你都学了,现在我要你一践当年之约,赢了,我承认你有男儿气概,输了,说明你只是一个大言不惭之徒,你怎么说?”

昭风转过头来,南凤出落的美艳绝伦,凤目秀靥,细眉纤腰,与当初相比,少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成熟,素白的月光下倍增妩媚之姿,却是烈性不改,他总算明白了她为何要人教自己武技,笑了笑,道:“师姐所言甚是,请赐招!”

南凤吃了一惊,讶道:“你答应了?真的?”她想不到昭风这一次如此爽快,虽说自己命人教他武技,可那算什么呀,说是囫囵吞枣也不为过,又能学到什么?明摆着吃亏的事,怎么想怎么不该爽快答应的,一时竟不敢相信。昭风道:“言出不践,师姐认为我是什么人?”心想:“是你多次要与我印证武技,现在我答应了,反而问我是不是真的,这算什么道理?”

南凤面色一冷,道:“男儿气概,哼哼,你果然有男儿气概。废话不用说了,让我看看你有几分本事吧!”昭风退开几步,一手背负,一手前伸,道:“师姐请。”南凤变色道:“你用一只手和我打?”昭风淡淡一笑,道:“有何不可?”南凤愤然,双手一错,便要攻上,忽然想起了什么,深吐一口气,道:“你和郑玉田是一样的坏,也想激怒我,让我上当么?”昭风赞道:“师姐进步不小,可喜可贺。”南凤“呸”了一声,道:“少拍马屁,我要出手了。”言罢左掌平托,右掌上斜,摆出了“蝶舞掌法”的起手一式。昭风点点头,道:“请!”南凤飘身直进,掌劈昭风前胸,她当年对付郑玉田,也是用的这一路掌法。昭风斜击一拳,逼开南凤,用得居然是郑玉田的掌法。

南凤心中恚怒,手下却小心翼翼,同样的掌法,同样的拳法,事隔两年有余,二度交手,她自然不愿重输一次。只见漫漫掌影交错纷飞,恍如彩蝶轻舞,灵动而多姿,虚实变换间,消除了明显的斧凿痕迹,威力自然流露。昭风静立原地,一拳一拳击出,毫无花巧,见招破招,内力蕴而不发,意在招先,浑不似本来模样,尽管似是而非,却恰倒好处地化解了南凤的攻势。南凤越打越迷惑,越打越心惊,掌力渐渐增强,只是奈何不了昭风分毫,半个时辰不到,已将“蝶舞”掌法从头至尾演练完。

她娇喝一声跃开,身上香汗淋漓,气喘吁吁道:“狄云风,没……没想到你武技如此之高,我小看你了,可平时没见你勤奋练武呀,到底是怎么回事?”昭风道:“师姐掌法高强,我也无力取胜,孰强孰弱,并未见分晓。”南凤道:“你真当我是一个笨蛋么?你用的是郑玉田的拳法,又只守不攻,要是真打,我早输了。”昭风道:“师姐不嗔不躁,已得蝶舞掌法之真髓,他日再会郑玉田,必不致轻易言败。”南凤想想也高兴,又道:“你不会也学了蝶舞掌法吧?爹爹说的原来是真的,无论什么武技,你一看便会。”昭风道:“略略会一点。”心想:“那也得看是什么武技,康叔叔亲自教我拈花指法,指点个中奥义,我却一直参悟不了。”阳火剑法有阳火心法为辅,练起来事半功倍,又与蛇鹤邀斗几达两载,已有七八分火候,拈花指法则不然,收效甚微。

南凤笑道:“略略会一点?我想看你试练一遍,好不好?”昭风为难道:“这个,这个不太好吧?”南凤双目一瞪,道:“有什么不好?只试练一遍,前仇新恨,一笔勾销。”昭风苦笑道:“前仇,旧恨,我和师姐是闹着完的,有那么严重吗?”南凤噗哧一笑,道:“怎么没那么严重?你回答我,好不好啊!”昭风笑道:“师姐有命,云风怎敢不从?”身形一闪,左掌斜挥而出,轻飘飘的,洒下十几道掌影,右手又轻轻从掌影中穿出,双掌交叠,翻错环绕,有如织花,三五招一过,掌影漫天而起,分不出哪里是左掌,哪里是右掌,脚下亦步亦趋,掌影中兼有衫袖舞动,灵动洒脱,飘逸无双。

一套掌法使完,南凤失魂落魄,脸上忽喜忽悲,昭风叫道:“师姐,你怎么了?”南凤一愣神,道:“这套掌法我学了六年,却不及你一半好,为什么,为什么?”旋又笑道:“狄云风,你练得真好,简直比女人还美。”昭风失声道:“你说什么?是真的么?”南凤失声娇笑,一边笑,一边道:“当然不是真的,我原想戏弄你一次,一个男子去练女子的武技,岂不别扭的很?谁知你使得一点都不异样,别有一种好看的地方,原来蝶舞掌法男子也是可以学的。哈哈,你这个笨蛋,你这个小混蛋,小混蛋。”这两声“小混蛋”骂得巧笑嫣然,不含一点恶意,昭风笑道:“我是小混蛋,你不成了混蛋师姐了么?”两人互视了一眼,同时哈哈大笑起来,彼此都觉亲近了许多。

……

注①:作者自填“减字木兰花”一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