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一阵,前面出现几棵白杨,乱生在荒野上。
雷二径直走到第三棵树旁,从树下挖出一个包裹。昭风暗中留意,只见树干上刻着一朵梅花。雷二打开包裹,取出衣物和干粮,换下身上的夜行衣,又将包裹埋好,抹去一切痕迹。借着光线,昭风第一次看清“飞天燕子”的模样,宽额厚唇,双目炯炯有神,头上绾着一方黄色头巾,劲装束身,虎虎英气逼人眼目,心中暗赞,寻思:“看他模样倒似一个好汉子,怎么行事处处透着诡异?”两人也不生火,就着清水吃完干粮,然后起程向东。昭风不动声色,默运阳火真气,烘干身上的湿衣,这才觉得干爽了一些,心情畅快。
一连走了八天,这一日的初晨,两人来到一座小镇,天色一片朦胧,路上不见一个行人,悄无声息。雷二对此地颇为熟悉,带昭风走进一家酒店,叫作“平安老店”。酒店开在镇尾,只是一家不起眼的小店,掌柜的是一个老人,许是上了年纪的缘故,没有贪睡,这会已做起生意。他们是最早上门的客人,雷二吩咐老人尽快做饭,有什么现成的小菜,先热了端上来,又要了一壶酒,选了一张靠内里墙角的桌子,招呼昭风坐下,说一个人吃酒没什么趣味,于是邀昭风一起喝酒。
“喝酒?”
昭风盯着雷二递到自己面前的青瓷大碗,目光被齐至碗口的酒水映出几分游移,在扑鼻的辛辣之气中,不自然地皱眉问道。
桌上有一盏油灯,跳动的火光将微浊的酒面照的有点混黄,灯下摆放着四盘小菜,一壶酒,菜刚端上不久,还冒着热气。
“怎么?光吃菜不喝酒,那成什么话?我们先喝几碗酒,解解渴,等早点好了,再填饱肚子赶路。酒虽然不好,总也比没酒好吧?来,来,喝!”
雷二浑没察觉昭风一脸的难色。
平安老店又老又小,堂中光线昏暗,桌面上满是油垢。晨风自门外吹进来,坐在角落里倒不觉得气闷,且昭风内力修为已达至寒暑不侵的地步,即便是烈日当头,也不会感到太过酷热燎人,此时却如卧蒸笼,脑门布满了细细的汗珠,干咽了一口气,道:“我不渴,只是肚子有点饿。雷兄海量,不须顾及小弟,独饮浊酒,方可品出个中百味,也可说是饮酒真趣之所在,雷兄岂可说一人喝酒无趣?”
雷二似笑非笑,说道:“喝点酒也要推三阻四的,没半点男儿气慨。照我说,喝酒就要喝得高高兴兴,喝得痛痛快快。一个人喝闷酒,原也能够图个痛快,可那是只有一人的时候,现在你活生生地坐在我面前,看着我喝酒,让我能喝出什么鸟趣来?”昭风道:“雷兄喝酒,图得既是‘痛快’二字,就更加不可与小弟同饮了。”雷二道:“为什么?”昭风道:“小弟酒量甚浅,决计不能使雷兄尽兴,到时拂了雷兄的兴致,教小弟如何担当的起?”这句话给自己留了点面子,他不是酒量甚浅,而是压根不会喝酒。
雷二冷声道:“看你婆婆妈妈的,是不是不会喝酒?哈,真好笑,大男人不会喝酒,算个什么男人?我倒忘了,其实你还不能算个男人,只能算是个大孩子。”昭风淡淡道:“善泳者溺,醉酒误事的往往是会酒之人。对我来说,不会喝酒也不算是一件丢人的事,雷兄既说我不会,那我便不会。”心想:“你一味激我喝酒,难不成别有所图?”雷二怒道:“你是怕我有意灌醉你,好一走了之?我雷二从来是说一不二,你太也将我瞧扁了!”手腕微微一振,将碗酒抖翻到地上,“咣噹”一声,打得粉碎。他缩回手来,端起另一碗酒,仰头一饮而尽,道:“不喝便不喝,难道真当我求你不成?”心想:“这小子机灵的很,说什么也不肯喝酒,要想套出他的实话还真不容易。”
昭风见他打碎酒碗,暗道:“我从未沾过酒,一无酒力,不然任你有什么企图,陪你喝上几碗又何妨?”不消片刻,老人做好早点,慢吞吞地端上来,略看一眼地上的青瓷碎片,又慢吞吞地走到店门边的墙角,他取来扫帚,不急不忙地扫走碎片,再坐小柜台后面,静静地看着门外的道路。路面不宽不窄,青一色全是用青石板铺就,泛着淡绿色的冷光。雷二自顾自喝酒吃菜,对老人的举止似已习以为常,见怪不怪,只一会儿工夫,便将壶中烈酒喝了一大半,兀自面不改色。
昭风忍不住问到:“老伯,这店里只有你一人上下打点,没其他人了吗?”老人没有转移视线,声音迟缓而滞涩,说道:“你是在问我?”雷二哼声道:“不是问你,难道是在问我?我很老吗?”昭风笑道:“正是,老伯可是不愿说话?”老人道:“我只怕客官嫌我老朽,不喜我出声,哪会不愿说话?这间老店不但老,而且小,平日客人不多,我一人尽可忙得过来。”昭风道:“老伯年岁已高,为何不在家里享享清福,反在这里终日劳累呢?”雷二冷笑道:“说的轻松,谁不想在家里享清福,可有几人能做到呢?不在这里开店,要谁供养他?”
老人侧过头来,眼中闪过奇异的光辉,缓缓道:“平安老店就是我的家,我守着她已守了一辈子,也平安了一辈子,虽说累,却累的值得,累的心安。这平安镇上每逢有人要远行时,都会到老店中饯行,有的是家人为他饯行,有的是朋友为他饯行,有的是情人为他饯行,还有自己为自己饯行的。我老了,可心没有老,他们来这里道别,主要是为了这‘平安’二字。小镇上居家过日子的人,一生求得个平平安安,也就心满意足了。”
一席话说完,雷二也喝完了酒,吃完了早点,他从怀中摸出一块碎银子,扔在桌上,对昭风道:“赵二,天都亮了,你还不快吃饭?我们急着赶路,哪来工夫和人闲聊,你不是忽发奇想,要留在这里帮忙吧?”老人笑了笑,道:“心没有老,人毕竟还是老了,唠唠叨叨说了一堆废话,让客官烦厌了。”昭风忙道:“不会,不会,老伯说得很好,我爱听。”不理雷二,赶紧低头吃饭。
店堂中逐渐光亮起来,老人过来取走油灯。门外偶尔有早起的车夫经过,赶着骡子向西驶去,为怕惊扰了小镇的安宁,并不吆喝出声,只间或甩动鞭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抽打在骡子身上,发出“啪,啪”的脆响。昭风就着小菜吃下最后一个馒头,拍拍手,正要叫雷二起身赶路,忽然一阵密集的马蹄声连珠般响起,直向小镇冲来。雷二初时神色一变,继而又恢复如常,来骑共有五人,自东而来,非是日金城的方向。
五匹健马奔行正急,到了平安老店门口,倏然一齐停住,马上之人同时飞身下马,稳稳落在地上。雷二不禁喝采出声:“好俊的下盘功夫!”五人昂首直入,选了最外面的一张桌子坐下,一人拍桌喝道:“老东西,快上吃的来!爷们有公事在身,半点耽搁不得,若误了爷们的行程,谁也担当不起。”老人应了一声,慢吞吞地向里走去。那人大不耐烦,骂道:“老东西,你倒是快点呀,爷们赶了一夜的路,正饿的慌,你这么慢手慢脚的,纯心是想消遣爷们来着?”老人依旧慢吞吞的,不带一点火气,自言自语道:“唉,人老了,不中用了,走几步路都要喘气,想当年我……”
另一人打断道:“老不死的,你是嫌命长,活的不耐烦了?再罗罗嗦嗦的,仔细我定你个妨碍朝廷公务罪,一刀砍了你的脑袋。快去,快去,别让爷们等急了,到时要你死无葬身之地,一把火烧了这破店。”雷二见是官府中人,冷哼了一声,起身向店外走去。昭风看了一眼蹒跚的老人,转身跟上雷二,心中莫名对那几个官差生出恼怒之意,暗道:“怪不得雷二痛恨官府中人,原来竟是这般的可恶!”
又一名官差忿忿道:“王大人这次当真是小题大作,只是一伙聚众闹事的山贼而已,却定要奏请皇上,让三皇子领兵弹压,并要镇南将军邓密邓大人从旁协助,务要将其一网打尽,免留后患。只苦了我们,飞骑急驰六百里,累死了几匹马不算,人都快散架了。”雷二一震停步。一名官差看似五人的首领,闻言喝道:“你给我闭嘴!王大人乃国之重臣,一朝首辅,所为之事,怎轮到你来妄加诽议?我等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苦便苦点,岂能有所抱怨?”说着向雷、昭二人看来,对雷二喝道:“阁下是什么人?听我弟兄几人谈话,意欲何为?若不说清楚,今日休想走出这平安老店。嘿,平安,平安,不知能否保得你们平安无事?”其余四人也一齐侧过头来,对二人虎视眈眈。
雷二笑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今日即便立时死了,也应该感到无比欣慰吧?”说话间,突然出手,屈指成爪,左右手交叉击出,一招便捏碎了近旁两人的脖颈,同时一脚踢向领头之人,双手未作停留,接着抓向另外两人,其势凌厉霸道。
事出仓猝,那五名官差怎么想不到有人敢对他们出手,而且一招夺命,不留丝毫余地。两名官差软瘫着倒下,其中一人刚才还扬言要砍老人的脑袋,两只眼睛突了出来,充满了惊惧和怀疑,他一向主人生死,不想也逃不过被人杀死的命运。昭风愣在当地,心想雷二怎么如此好杀,这几名官差虽然可厌,却罪不至死,又见他已杀了两人,此事难以善罢甘休,索性不理不问,在边上冷冷地看着场中的恶斗。
那领头之人惊呼一声,侧劈一掌,化开雷二的脚招,跟着揉身疾扑昭风,他已认出雷二的身份,自知今日凶多吉少,不惜孤注一掷,只要能擒住和雷二同行的昭风,当可有活命之望。
千钧系于一发,在这生死关头,他不敢大意,身子在空中微微后仰,双脚连环踢出,取的都是昭风小腹。这是他的成名绝技,有二十四招,正踢十二脚之后,当空侧身,又反脚踢出,如影随形,也是十二脚,令人难防难挡,很少失手。雷二心中一喜,当晚他和昭风交手,只一瞬间的工夫,摸不清昭风的底细,心想借机试一试这小子也好,最理想是这小子的武功和轻功一样,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高明,一招被人杀了倒也惬意,遂放慢招式,只是压着那两名官差,不让他们出声呼叫,却不急于杀了他们。
看着层层叠叠的脚影,昭风心想:“我没去惹你,你偏要来惹我,是我好欺负吗?”淡淡一笑,后退三步,让开前十二脚,待他双脚互错,第十三脚将出未出之际,拇指迅疾按出,正中脚踝。那人脚上一麻,身子转动不灵,当即跌下地来,左右动弹不得,他怒视昭风,只觉今日倒霉之事实在层出不穷,先是一早遇上雷二这个煞星,现又莫名其妙地被人破了自己的“连环二十四踢”,这人还是一个乳臭未干的少年,不由暗怨自己流年不利,运气欠佳。
雷二手上一紧,解决了剩余的两名官差,都是生生捏断脖子,那两人连惨叫也发不出。他掸了掸衣衫,走到昭风这边,又拍了那人数处穴道,骂道:“没用的东西。”踢了他几脚,冷笑一声,又道:“看来出不了店门的不是我们,而是你们五个奴才,平安老店保得是天下百姓的平安,却不会保你们这些浊沫泥渣的平安。”前后只不过一碗茶时间,老人端着早点来到堂中,看到眼前光景,手一颤,拿捏不住,松开了木盘。雷二眼快手急,一伸手托住木盘,沉声道:“只有三人知道此事,老丈不说,没有人会发现。此后,你可以继续开你的平安老店,过你的平安日子,否则平安老店成了凶店,老丈也别指望能平安度过余年了。”
那领头之人顿时面如死灰,雷二说出这番话来,决计不会放过自己。
老人昏花的眼睛中流露出几分呆滞,喃喃道:“平安老店当然还是平安老店,我守着她已守了一辈子,剩下的日子里,我仍然想守着她,靠着她。大爷放心,我老了,眼花了,耳也聋了,刚才的事我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都没听见。”雷二笑道:“老丈果然是明白人,望老丈能开开心心地过完下半辈子,他日有空我还会来照顾老丈的生意。”老人也笑了,说道:“我老了,心还没有老,知道你们来照顾我的生意,图得只是‘平安’二字。放心,平安老店会带给你们平安的,我虽然没有几年光景可活了,但镇上的人一定会将这平安老店维持下去,平安镇若没有了平安老店,也就算不得是平安镇了。”
昭风将四具死尸分别绑在两匹马背上,上了另一匹马,对老人说道:“老伯只要心还未老,一定能够长寿,怎会没几年好活?我二人就此告辞。”挥鞭指着西方,对雷二道:“雷兄,我们该启程了。”雷二一怔道:“怎么向西走?”昭风道:“这五人来的时候,马蹄声不小,尽管平安镇上还没有人起身,总会有人听到声响,知道曾有数人骑马自东而来,若再听得蹄声东去,你想追查此事的人会不会生疑?”
老人眼中闪过感激之色,道:“小哥真是好心人,老朽祝你一生平平安安。”昭风此举也是为他着想,他们向西走,到时官府查起来,老人只消说一声:“五个人吃完早饭,就向西去了。”之后发生了什么事,是被杀了,还是失踪了,和他再无关系,所以他要感谢昭风。昭风笑道:“老伯你也多保重。”雷二一点即明,狭起那领头之人,翻身上了马背。昭风牵上另三匹马,策马驰去,密集的马蹄声自东向西,在小镇的青石板路上激起一连串的脆响。
小镇,在朝阳的第一线光芒到达时,从沉睡中苏醒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