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衣带密函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0334

出了平安镇,二人催马急行,离开正道,在人迹罕至的荒地上快意驰骋。

梦金国分为南北两方,以流金河为线。论地域之广袤,面积之阔大,南方略逊于北方;论物阜之丰多,商贸之繁盛,北方却远远不及南方。国内有八大城池,南方坐拥六城,其中还包括第一大城池,也是一国都城的照金;北方有日金、月金两城,名居大城之列,只是就规模而言,若较及百业兴旺,比之南方中等规模的城池也是有所不如,更惶论其他。日金城以北,有渚清山脉,是大陆主要山脉之一,不比擎天峰那般巍峨雄奇,却自有其高峻凌厉之险势,成为梦金国北部、梦火国西南部两地的天然屏障。从山脉向南,多是弃废荒芜之地,一侍寒流越山南移,顿时千里萧杀,满目创痍。

当此夏秋之交,气候炎热,有无名花草点饰其间,无凋零荒凉之患,凭空掺进些许碧天阔地的气派。遍地稀疏错置的杂草,零零星星的野花,飞串成斑驳柔软的毡毯,在马蹄下铺展着,伸向空旷的远方。

昭风一身奉天武馆装束,淡黄色的长衫,青色的腰带,衣角迎着簌簌晨风飘荡飞扬,心情也似在乘风而翔。他曾与南凤多次纵马游玩,却因不能误了早课,每次都是在午后外出,从未试过在如此清隽的晨光中按辔踏青,怒马爽意,这时留连着眼底鲜活的绿意,一时间只觉得有说不尽的痛快,道不出的适意,宛若茫茫天下已尽在掌握之中,正恭候他跃马挥鞭,指点江山。

数十里地之后,雷二回过头来,昭风微微颌首,两人轻轻提身,同时跃离马鞍。昭风顺势运劲指端,切断绳子,落地前忍不住轻喝了声“好!”只见雷二上跃数丈,横提一个百八十斤的汉子,好比拈着鹅毛飘萍,恍似无物在手,悬空踩风,扶摇而上。他劲装束身,肌肉虬结,在昭风眼中却如文人雅士一般的风流,一般的轻松闲逸。

五匹马失了约束,一齐引颈长嘶,向前飞驰而去,转眼间只剩下几个黑点,慢慢消失在远处。雷二折了折身,落在四具死尸旁,将那领头之人掷于地上,轻蔑地扫了昭风一眼,说道:“赵二,不是我笑话你,就看你那不入流的轻功身法,便知你对轻功一道是个标准的门外汉,说难听点,简直就是一窍不通。你说,凭一个门外汉也能分辨得出轻功的高低?这一声‘好’,说得实在是一文不值,纯粹是瞎子看戏的排场。”

昭风大感没趣,心想这人好没道理,一个人如果轻功差,或许没有资格指斥别人的轻功是如何如何的不堪,看到高明的轻功赞声“好”总可以吧?雷二意犹未尽,又道:“看你一声不吭,是不是心里很不服气,骂我故意与你刁难?”昭风道:“‘飞天燕子’果然名下无虚,雷兄刚才那一手轻功有如惊鸿掠水,潇洒不凡。小弟轻功武技无一足取,忍不住出声叫好,只因心下激赏,并无评品优劣之意。”

“潇洒不凡?”雷二扬了扬嘴角,道:“我雷二是个粗人,只识得几个字,不比一个睁眼瞎子罢了,谈什么潇洒不凡,嘿嘿……”干笑数声,又道:“……你不用文绉绉的乱拍马屁,雷二还摸得准自己有几斤几两重的骨头,不吃这一套。”昭风大感吃不消,说道:“小弟适才所言,句句发自肺腑,雷兄万不要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雷二哼声道:“怎么不干脆说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昭风道:“小弟不是君子,雷兄也不是小人。”雷二面露喜色,哈哈一笑,道:“好,说得好,你果然不是君子,否则不会眼睁睁地看我打死四名官府的奴才,还帮我捉了一个。我是个大盗,别人说我是小人也好,不是小人也罢,雷二我统统不在乎,照样快活逍遥。”

昭风淡淡一笑,道:“雷兄说笑了,以雷兄的武功,怎会需要小弟代劳?想是雷兄有心考教小弟武功,略一缓手,才使得这位大哥找上小弟。”雷二脸一红,尴尬道:“你说的不假,我确是有意试探你的武功,方才你说自己轻功武技无一足取,我现在相信,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却说错了。”昭风道:“此话怎讲?”雷二道:“你轻功的确无一可取之处,这话说的不错……”不理昭风无奈的苦笑,指了指地上的那人,续道:“……至于武技,你可知道这人是谁?”昭风道:“朝廷的信差有那么多,我却一个也不认识。”

雷二露出“我早知如此”的神色,道:“这人姓段,名延命,是当朝第一权臣王源的亲信,武技不弱,尤以脚法见长。和你交手时,他所使的招数是生平得意之作,叫什么‘生死连环踢’,颇有独到之处。过手只需一招,就破了这姓段的脚法,即便是我雷二也有所不能,而你轻轻松松便做到了。若说这样的武技无一足取,那天下足取的武技也太少了些。”昭风忽道:“雷兄认为自己的武技如何?”雷二不明何意,顺口道:“马马虎虎过得去,收拾几个官府的奴才还不成问题,不至于一无是处。怎么,你也想考教我一下?那是再好不过,当晚打得不尽兴,今天补过。”说着退后几步,正视昭风,一瞬不瞬。

昭风忙道:“雷兄误会了,你杀了四名好手,不费吹灰之力,依小弟之见,这样的武技才算得上是好武技。”话锋一转,道:“……就像雷兄的轻功一样,小弟极为佩服,自叹弗如。”心想:“你的武技既然只是马马虎虎,能做到你做不到的事,也未必是高手,你一力肯定,岂非不通?”雷二道:“这话你也只说对了一半,我的轻功自是极高的,武技却不怎么样。佩服我的轻功可以,佩服我的武技则大可不必。”昭风笑道:“轻功武技本为一体,雷兄又何必执著?”

雷二嘴角挂起一丝奇特的笑意,心道:“这小子真真假假,一会儿智计慎密,滴水不漏,一会儿又信口开河,胡言乱语,只不知何时为真,何时为假?”他不敢大意,让昭风小瞧了去,含糊道:“轻功虽是武技之一,但不能纯以武技待之,要知轻功追求的是一种至善至美的艺术境界,讲究轻,讲究灵,讲究自然,讲究心与物的合一。若心存功利之念,便是与这种境界背道而驰,无论如何也休想达到空灵飘逸的极境。”

听到“空灵飘逸”四字,昭风心中一动,寻思:“空灵飘逸是一种境界,注重心与物的合一,注重法师自然,不正是‘乾元心法’一再提及的‘无心’之道?这就是说,这就是说……”强压下心中兴奋,又想:“难道是说,在乾元心法中,轻功武技追求的是同一种境界?没想到我随口说的一句话,竟然引出了轻功的精义所在,真是意外之喜。”他不露声色,又道:“雷兄所言字字珠玑,个中大义实是发人深省,小弟驽钝,须得细细体味一番,可盼能稍解一二。”

雷二不置可否,暗笑道:“这又不是我说的,我只不过原封不动地照搬过来,什么珠玑,什么大义的,我可说不出来。让你这小子在一边细细体味吧,我听这话已不下数百遍,从来就没明白过它的意思,就你那三脚猫的轻功身法,也能知道‘空灵飘逸’是怎么一回事?”他转过身去,走到段延命身旁,踢开他的哑穴,说道:“你认得老子,应当知道我手下从来不留活口。老子现在问你几句话,你答的痛快,老子也给你个痛快,否则……”冷哼一声,森然道:“想必你也听说过老子的手段。”

段延命脸色阵青阵白,沙哑着声音,道:“在下贱名‘延命’,阁下若能全我狗命,在下定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雷二面露沉思之色,微微点头道:“好名字,好名字,我早知道你名为‘延命’,却没想到它还有这般妙用,能时刻提醒你以性命为重。你这狗奴才不久前还说过什么‘食君之禄,忠君之事’,莫非是老子耳朵背了,听错了吗?”

段延命见有活命的可能,大喜过望,语声也轻松了很多,道:“人活在世上,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能过得好一些,过得舒服一些。在下为朝廷效力,无非是为了光宗耀祖,赚钱享乐,如果为它把命送了,再大的富贵,再大的风光也只是一场空,可见保命才是头等大事。在下能活到今日,正是因为从来不做舍本逐末的蠢事。”雷二道:“这么说,你倒是个聪明人罗?失敬,失敬。”段延命脸有得色,笑道:“还望阁下成全。”

雷二伸手摸了摸下巴,笑吟吟道:“名字取得好,说得也好,用几句话换一条命的想法更好,这笔生意做得过,大大做得过。”突然飞起一脚,将段延命踢出丈许开外,厉声喝道:“敢和我雷二讨价还价,你当自己是什么东西?狗命虽然贱,也不致被几句臭狗屁买了去吧?老子倒要看看你今日怎么个延命法?”一步步向他逼过去。段延命忍住巨痛,嘶声狂呼道:“反正横竖是个死,痛快不痛快又有什么区别?有什么恶毒的伎俩尽管朝大爷使出来吧,大爷若是皱一下眉头,便是你雷二养的。不过你也别指望能从大爷口中得到什么机密,哪怕是一点点的机密,哈哈……哈……”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由于豪气正盛,竭底斯里地大笑起来。雷二停了下来,愕然道:“如果你皱了眉头,岂不是讨了老子天大的便宜了?他妈的,你这狗奴才怎么没出息到这步田地?没充过大爷吗?学得不伦不类,真是狗改不了吃屎,也不撒泡尿照照,看谁愿意有你这样的不肖子。”

昭风听得好笑,打趣道:“雷兄,这位段大爷立下这等重誓,看来是豁出去了,你现在杀了他也得不到半分好处,这生意岂不是亏了?不如先问问段大爷,看看究竟出不出得起价钱,如果拿得出换命的本钱,不妨给小弟个面子,做成这笔生意,来个皆大欢喜,不是更好?”段延命噎住笑声,急切道:“拿得出,拿得出,我敢说这机密比我的狗命值钱的多,对雷大爷来说,这笔生意是赚的多,赔的少。”雷二怒道:“什么赚多赔少,老子做生意要么全赚,要么全赔,又赚又赔的,像个半死不活的废物,老子想想都觉得憋气。”

段延命慌道:“是,是,在下的狗命屁钱不值,这笔生意对阁下来说是稳赚不赔,保管是全赚。”雷二道:“好吧,看在赵二的面子上,老子这次破个例,和你谈谈价钱。究竟是什么机密,说出来听听,老子掂量掂量,称称值不值。”段延命面露难色,涩声道:“不是我信不过阁下,可值与不值全凭阁下一言而定,似乎,似乎……”雷二怒道:“似乎什么?你信不过老子,这笔生意不做也罢。老子就谈到这个份上,说与不说,你自己拿主意吧,可别让我等得太久,老子全身上下什么都不缺,就缺一份耐心。”段延命迟疑片刻,把心一横,道:“好,我相信阁下不是昧着良心说话的人。”雷二怒道:“你也配谈良心?一个狗奴才而已。自己的良心让狗吃了,反和别人谈起良心来了?别东拉西扯了,快说!”

“是,是!”

段延命忙不跌应声,理了理头绪,道:“阁下是影教五大黑暗使之一,想必已知道莫愁城被魔君山一伙山贼强行攻占。”雷二嗤声道:“胡说八道,身为影教黑暗使,就非得知道这件事不可吗?”段延命道:“不瞒阁下,其实王大人早已查明,魔君山聚众闹事的山贼是受影教掌控,这次离山占城,公然与朝廷对抗,大概也是影教的意思。黑暗使在影教中地位尊崇,当然会参与此事,阁下又何必推托?在下若无一定的把握,怎敢以性命作注?”

雷二冷冷道:“那又如何?”段延命道:“阁下这么说,算是承认了。贵教势力遍布大河南北,信徒众多,处处与官府作对,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只是苦于查不出贵教总坛所在,所部教众又多是暗中行事,混迹于信徒之间,行踪诡秘,因此朝廷始终无法正面对付影教。近日朝廷连连获接地方急报,奏称魔君山有山贼群聚,四处骚扰劫掠,声势愈来愈盛……”雷二怒喝道:“左一口山贼,右一口山贼,你当老子死了吗?”段延命陪笑道:“不是山贼,是人人称道的英雄好汉。这一众好汉着实干了不少轰轰烈烈的大事,王大人感到情势严重,派人暗中查访,发现他们与贵教有所来往,似乎听命于影教,于是加倍留心。几日前,莫愁城城守孤身逃到都城,声言城池已被魔君山的山贼攻占……不,是好汉,皇上震怒异常,当即赐他一死,并下旨讨……讨这个……”看看雷二,露出尴尬之色,支吾着说不出话来。

昭风笑道:“你如实说吧,这又不是你说的,雷兄不会怪到你身上。”段延命吁了一口气,只是穴道未解,无法伸手擦拭额前冷汗,续道:“皇上下旨讨贼,王大人随即请旨,让三皇子领兵弹压,并要日金城城守邓密一力辅助,定要将这伙为恶的山贼一网打尽。”雷二怒哼了一声,段延命连忙住口,一脸张皇之色。

雷二道:“你压对注了,老子想问得也是这件事,说下去,如果到此为止的话,你也别指望能延命了。”

段延命狂喜道:“多谢阁下,我五人正是传旨邓大人的朝廷特使,并受王大人之命,要将一封亲笔密函交给邓大人。我今日以此密函换一条烂命,相信阁下一定会满意的。”雷二道:“你可看过密函上的内容?”段延命道:“没有,王大人有严命:除邓大人外,凡偷看此函者,即时格杀。我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违背王大人的命令。”雷二道:“现在呢,怎么不怕了?”段延命叹了口气,道:“对我来说,保命才是头等大事,我没有天大的胆子,却有一条命,也只有这一条命,为了任何事将命丢了,都是愚到极点,不可饶恕的。”

雷二俯下身去,伸手拍开他身上的穴道,说道:“密函呢,交出来你就可以走了,不要让老子再见到你。”段延命慢慢站起身,除下外衣,将束腰的衣带解了下来,双手各执一端,向外一挣,衣带在中间处端开,甚是齐整。他扔掉右手的半截衣带,在另一半衣带中细细摸索,抽出一小卷帛纸,又恭恭敬敬地递给雷二,像是捧着无价之宝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