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弓满如月
作者:残剑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11248

驿站的大门紧紧关起,箭剁里的连弩一字排开。近四百名护卫登上高墙,张弓搭箭,余下五十名护卫齐集在石屋外待命,整个驿站内不闻一点骚乱嘈杂的声音,也不见一丝的慌乱,只听得外面的马蹄声、战鼓声愈来愈近。昭风大为叹服,心道:“治下如此,天下能有几人?无怪乎那位黑面公子说他‘善统军’了。”

白玄璧一行人登上高墙,但见远处烟尘滚滚,马头攒动,为数几有六千骑以上,声势浩大,登时人人色变。马上骑士衣饰不一,兵器驳杂,虽有战鼓频敲,却不见有大军的旗号。到得近处,六千人分成两路,一路向左,一路向右,向高墙紧逼过来。奔了百余步,在强弓射程之外放缓了马蹄,两路各有人呼喝了一声,众骑兵一齐勒马,高举兵刃,挥舞作势,口中呼喝声不断。

阳光照在刃锋上,映起明晃晃的一片白芒,刺人眼目。

白玄璧举手作势,喝道:“让他们退下十步!”众护卫一齐放箭,嗖嗖声响,朝左右两方射去,数十人中箭毙命,一头栽下马来,原来这些亲卫手中的强弓非比寻常,射程较一般的弓箭远了十来步。两路骑兵吃了一惊,住了喝声,又向后退了近二十步,有人破口大骂,说什么“暗箭伤人的不是好汉,有本事的便出来,咱们真刀真枪的干一架”……“躲在墙里算什么东西,是孬种,是见不得人的龟孙子”……“你他妈的生个儿子没屁眼”……“一群窝囊废,干脆回去抱孩子得了”接下来尽是诸般污言秽语,骂得翻江倒海,花样百出,恨不得骂倒高墙,一人吐一口唾沫,发一场洪水,也好让“暗箭伤人”的“龟孙子”遭到报应。

康柔、康怡捂起了耳朵,脸色通红,她们长这么大,怕是第一次听到如许多不堪入耳的言词。昭风见众护卫漠然视之,心想:“看来两军接阵,相互谩骂也不是什么新鲜事,非独独这些人如此。”

“嘭,嘭,嘭”,战鼓连敲三响。

墙下声息全无,两路骑兵都停止了叫骂,一手控马,一手执兵刃,斜斜指向高墙。“嘭”,又是一声巨响,左路骑兵从中洞开,一人纵马跃出,朝右路奔去,马速甚快,晃眼已遥对驿站正门。他一拉缰绳,掉转马头,直向门前冲来,大约相距二百步光景,又猛地拽紧缰绳,只听得一声高昂的马鸣,坐骑人立而起,前蹄凌空踢腾数下,重重踏在地上。

那人向墙头看了一眼,大声道:“本人封常笑,乃魔君山主人麾下先锋。白玄璧不知天高地厚,妄想与我主人争锋,今日特来送他升天。汝等应知我鼎鼎大名,要是识相的,快快叫他出来受死,否则我一声令下,铁蹄过处,先将这破烂的鸟窝夷为平地,再将你们一个个踩成肉饼,抛尸荒野,去喂天上的雄鹰。”

白玄璧眉头微皱,没有言语。张元维怒气填胸,粗声道:“大胆狂徒,怕是活腻了,不躲在魔君山里窝着,却跑到这里来撒野,敢情是送死来了!我本想成全你,无奈天上有雄鹰在飞,却不愿吃你的臭肉,只好暂且留你一条烂命,赶紧夹着尾巴滚吧!”

封常笑道:“哈哈,真好笑。”张元维怒道:“有什么好笑?”封常笑道:“哈哈哈,真是好笑极了。”张元维道:“那你不妨再笑笑。”封常笑道:“你让我笑,我就偏偏不笑。”张元维道:“妈的,原来是个白痴,老子懒得与你罗嗦。”封常笑道:“喂,大胡子,你可知我为什么要笑?”张元维摸摸腮边密长的胡须,洋洋得意,道:“这有什么,我自然知道。”封常笑道:“咦,你真的知道?”

两人一个在上,一个在下,相隔两百步之遥,说话均要提着嗓音。他们是习武之人,中气充足,也费不了多少气力,但这般闲谈乱扯,和眼前一触即发的气氛大相径庭,昭风心中好笑,又感颇为怪异,寻思:“他们互不相让,作此小儿行径,不知有什么目的。”

这时张元维道:“你贱名封常笑,既名常笑,自要常常发笑,哪怕是无缘无故,也得笑上一两声,即便样子像个白痴,还是非笑不可,如此方算得名副其实,大名鼎鼎,不然就是对你爹妈心存不满,怪他们给你起错了名字。我说得对不对?”封常笑怒道:“狗屁不通!”张元维道:“你脑子果然不大灵光,听不懂我的微言大义。我就对你直说了吧,反叛朝廷是为不忠,对长辈心存不满是为不孝,一个人不忠不孝,与一只猪或一条狗又有什么分别?倒不如死了算了。你现在活得好好的,可见你羞惭于自己的不忠,又怕再落得个‘不孝’的骂名,所以要时时表露孝敬之心。你爹妈叫你‘常笑’,你就不得不笑,终于恋笑成狂,一有机会便要龇牙咧嘴的笑上一回……”

封常笑怒道:“胡说八道,简直就是放屁!”张元维道:“啊,好臭,好臭。原来你不只喜欢傻笑,还喜欢放屁,从下倒上,一屁冲天,当真是威不可挡,臭不可闻,佩服啊佩服。”他说到“威不可挡,臭不可闻”时,捏紧了嗓子,学着封常笑阴不阴、阳不阳的语气,引得康怡“咯咯”娇笑,说到“佩服啊佩服”时,又摇头晃脑,将脖子往后拗过去,再拗过去。

康怡忍不住道:“你佩服他什么?是那个一,一什么冲天么?”张元维道:“一屁冲天!”康怡笑道:“我听人家说过‘一飞冲天’什么的,可从来没听过什么一,一……”张元维道:“一屁冲天!”康怡个性活泼,究竟是女儿家,又不像南凤一样语无禁忌,她见张元维说了第二遍,玉脸微红,扮了个鬼脸道:“就是这个,你从哪里听来的?”张元维肃容道:“大名鼎鼎的封傻笑告诉我的。”他话中不无取笑之意,在北部山地,封常笑诚然名声不小,以一柄大砍刀杀人无数,但要说鼎鼎大名却还谈不上,张元维说的是他的原话,嘲讽之味更见辛辣。

秦少飞等人听他奚落封常笑,连人家名字也换了,脸上都露出笑意,沉穆之色一扫而空。康怡则和他一唱一和,道:“这可奇了,他为何要告诉你?”张元维道:“这得问问他自己了,我也不清楚,或许他对自己的放屁功夫十分得意,免不了要向别人炫示炫示。”转过头去,大声道:“喂,封傻笑,我说的对不对?”封常笑道:“对个屁!”

张元维摇了摇头,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样子,对康怡道:“看,又放了,人说狗改不了吃屎,一点没错!”房易插话道:“错了。”张元维道:“错了?哪里错了?”房易道:“话是没错,可你不该只说前半句,把后半句给扔了,因此我说你错了。”张元维道:“愿闻其祥。”房易正色道:“完整的说法是:赖皮狗改不了吃屎,傻笑人忘不了放屁。”张元维一拍头,大叫道:“照啊,我想说的就是这个,不想让那冲天臭屁熏得晕糊了,幸得先生一语提点,听来如饮醇酒,通体舒泰,就好像……就好像见了康姑娘的几招快剑,妙极,爽极,比赌场上大杀四方还要痛快几分。”孙渐离神情一黯,又羞又恨。

封常笑道:“嘿嘿,你废话也说够了吧,我笑你只会说大话,一面狂放厥词,一面又死赖在墙头,不敢与我一较高下。白玄璧是个缩头乌龟,你是他手下的奴才,连乌龟也比不上,充其量是一个软体蜗牛,躲在壳子里发抖去吧!”

众护卫勃然大怒,张元维躬身道:“殿下,这厮一再出言无礼,属下请求出战,如果杀不了这厮,甘领责罚。”白玄璧摆了摆手,朗声道:“封常笑,你犯上不敬,本王现在要杀你,你开始逃命吧,别说本王不给你机会。”有两名护卫抬上一张大弓,弓身乌黑,弓弦也是黑色,看不出系何种金属铸成,份量极为沉重,需两人合力才能抬上来。另一名护卫捧着箭壶,箭羽为花色,露出来的箭身金灿发光,竟是用黄金打就。看这阵势,白玄璧是摆明车马,要箭射封常笑,却又先行出声,让他掣马逃命。

封常笑心知白玄璧故意激他,但在两军阵前,一言一行均关乎到士气的涨落,他又如何能够退却?当下把心一横,抽出马背上的长刀,虚劈一下,喝道:“有什么手段尽管耍出来,本人就在这里接着,向后退一步的便不算好汉。”他自负勇力,又事先见到众护卫弓强箭快,暗暗留了一手,停马在两百步之外,心想任你有多大的本事,一支箭又怎能射过了两百步?便是到了这里也成了强弩之末,连薄薄的丝缟都穿不过,又能奈我何?别人将你说得有多么多么厉害,今日我偏要你丢尽颜面,使我封常笑一战成名,到时看那些人怎么说?哈,我连名字都想好了,就叫作“白玄璧箭出无功,封常笑豪勇盖天。”

众骑兵见他有此胆气,纷纷呼喝叫好,声浪震天。

白玄璧低声道:“孙先何在?”孙先走到他身后,道:“属下在。”白玄璧道:“这两路贼子守住东西方向,并不急着攻来,用意不明。兴许有后续兵马,那才是主攻的力量,这些贼子只是负责看守和追击,以防我们向两边突围。驿站比不得城池,不宜死守,你传我号令,趁我射箭的时候,只需留下一百名护卫,余者全部撤下,上马待命,单等我号令一出,立即大开正门,奋勇冲出。记住,让追风和十余匹空马先行冲出,你等随后跟上。”孙先道:“谨遵殿下吩咐。”白玄璧信手接过黑弓,似乎拿着一个轻飘飘的玩物,昭风暗赞他臂力了得,又见他将箭壶佩在身上,右手夹住了两根箭,搭在弦上,两路骑兵瞬间停止了喧哗,目光落到他身上。

微风吹过,白玄璧的衣角轻轻扬起,阳光照在他身上,仿佛只为了照亮他一个人,就如同那万余道目光一般,在一霎时凝聚。他的嘴角逸出一丝微笑,整个人在光线中透明,炽热的阳光灿亮非凡,也只为了那炫目的一笑。

轻轻松松的一个动作,立时吸引了众人的注意力,这样的人,天生懂得如何控制他人,做这样的事情,他用不着多费一分力气。”

尘土温柔地沉醉,隐隐弥漫在远处的风中。

他身后的淡影里,昭风微微翘首,目光移向远方,天边烟尘翻滚,在大地的深处,战栗的魂灵开始舞蹈,催命的号角呜呜响起,一如大漠里黄沙的浮游,正在奏响风沙肆掠前的平静音符。

“后续兵马到了,却不知能不能赶得上?”

昭风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孙先知道是时候了,弯身退了下去。

白玄璧悠然道:“封常笑,你准备好了,我要出手了。”目光冷冰冰的,半分笑意也欠缺。弓弦一分一分拉紧,众骑兵的心也一分一分冷却,目光死死地盯着黄金箭头,闪出了几许狂热,一点没有察觉墙上的护卫在逐渐减少。封常笑一接触到白玄璧的目光,登时如入冰窖,浑身冷飕飕的,寒意浸骨。他头上顶着热日,两侧列着数千弟兄,却感到天地间只剩下了他和白玄璧两人,自己仿佛成了一个不着片衣的婴儿,赤条条站在白玄璧面前,无助,凄惶,虽有两百步之遥,在他看来,不过是一箭的距离。

阳光带着冰刺,照在身上,锋利地划破裸露的肌肤,一直冷到骨髓里。

沉重地喘了一口气,封常笑竭力稳住汗湿的双手,身为一个武者,他知道,杀人的手必须干燥稳定,如果一只手握住了杀人的凶器,却潮湿颤抖,掌心发软,那又意味着什么?

他也知道!

“杀不了人,只有被杀,我……我会死吗?”

这个想法令他透不过气来,感到窒息,感到绝望,他挥起了手中的长刀,狞笑道:“哈哈,来吧!本人就在这里,你能奈我何?”扭曲的肌肉在腮边抖动,眼角不自然地跳动起来。

弓满如月。

白玄璧松开了右手,黑弦嗡响,金光一闪,黄金箭电飞而出。

简简单单的一松手,没有什么变化,似乎谁都可以做到,但昭风看到他在松手的一刹那,夹箭的手细微地动了一动。封常笑狂喝一声,纵马前跃,长刀疾斩迎面飞来的一点金芒,右脚猛踢马腹。

金铁交鸣声响起,封常笑虎口剧震,长刀脱手飞出。马匹受痛,嘶叫一声,再次人立而起。说时迟,那时快,马蹄刚刚抬起,金芒又闪,众人眼前一花,一蓬血雨爆起,马嘶声、人呼声同时传入耳中。定睛看去,封常笑捂着左胸,直挺挺从马上摔落,着地后一动不动,显是在空中已然死去。

马匹在原地转了两个圈子,头一歪,瘫软下去,颈前颈后均有鲜血喷出。众骑兵无不骇然,目瞪口呆,似被吓破了胆。那两箭飞出两百步之远,第一箭兀自撞飞了封常笑手中的长刀,第二箭更是可怕,先射穿了马颈,再射杀封常笑,箭势之强,委实难以想象,可畏可怖。

白玄璧眼中闪过一丝兴奋,不等众人缓过神来,沉声喝道:“开门!”

正门轰然倒塌,当先有十余骑马疾冲而出,领头的正是追风。白玄璧又喝道:“张元维断后,我们下去。”说话间,飞身跃下高墙,落在追风背上。秦少飞、孙渐离、胡丰、吴益以及护卫中的几名高手无一不是见机极快之辈,白玄璧话一出口,他们便已明了,即刻跟着跳落马背,分毫不差。从说话到落马,前后不过一眨眼功夫,快如电光石火。

白玄璧掣出金枪,顺手将黑弓挂在马侧,一马当先,往东路骑兵冲去。昭风心知耽误不得,稍微迟上片刻,一待西路骑兵包抄上来,剩下的百余名护卫必不能与白玄璧会合。他旋风般转过身来,断然道:“张副统领,我与你一道,快!”张元维目射感激之色,点了点头,向其余护卫一招手,奔下高墙。

驿站内的马匹一并被牵到了门后,这些马久经训练,素质极佳,余下的百余匹马有点骚乱,所幸没有四散奔出。一众护卫迅速翻身上马,张元维洪声道:“众兄弟,我们杀出去!”众人拔刀出鞘,同声呐喊。张元维率先冲出正门,昭风拍马跟上,康柔姐妹紧紧相随。到了门外,西路骑兵已迎面冲杀过来,而身后仍有一部分护卫没有冲出,昭风振声道:“张副统领,我们阻挡一阵,千万不要被他们围住。”

张元维一语不发,斜斜向西杀去。昭风第一次遇上这么大阵仗,下意识看了看身侧的康柔、康怡,见她们夷然不惧,心中一宽,夹手夺过迎面刺来的钢矛,矛头横挥,将来人扫落马下。矛身沉重,又比短枪粗了不少,昭风顾不得这许多,施展出落雨枪法二十九式,洒出点点矛影,或挑或点,连扫带刺,手下无一合之将。现时情况混乱,不是他杀人,就是别人杀他,容不得恻隐之心,但他由小到大,从未杀过一人,更何况眼前要杀的又是陌生之人?

心中无恨,手上何能无情?昭风一直下不了重手,矛尖所取之处,多是敌人的手腕、肩臂,只令其兵刃脱手即可。康怡、康柔亦是如此,却没想过,这些人受了伤,又失了兵刃,哪还有半点还手之力?遇上了皇室护卫,唯有任人宰割,那些护卫怎会手下留情,自然乐得补上一刀。

趁这一会儿工夫,余下的护卫得以顺利冲出驿站。昭风招呼张元维一声,掉转马头,奋力向东驰去。众护卫不敢恋战,呼哨着催马疾奔。蓦地里响起一通急鼓,越先的西路骑兵圈转着冲了回来,迎头截住张元维一队人,铺洒出一片刀光剑雨,死死缠住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