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辇进入皇禁城后,身后八座宏伟城门缓缓关闭,发出沉闷的重响。
龙辇走在腾龙花纹御道上,朝着那座凡夫俗子一辈子也别想触及瓦顶门槛的冷清深宫缓慢行驶。
一路上除了宫女和太监外再无其他闲杂人等,周占棠在龙辇内低着头看自己沾染了些风雪的靴子,风雪渐渐消融化水,周瑾玄则坐姿端正神色淡然,凭空出现的鬼脸近卫替周瑾玄挡下一次字帖暴起的攻击后便又凭空消失,毫无踪迹。
“太史温快死了?”周瑾玄突然撇过头来,问道。
这问题几乎是钦定了当年事变时,自己这个侄儿就是被这位齐朝最后一位丞相冒死带出,他当然十分清楚其中的内幕,毕竟是一手策划,这些显而易见事实就放在他眼前,他怎会弃之敝屣而猜度旁他。
周占棠听到太史温的名字陡然一惊,回想了几个月前分别时,太史爷爷的身体尚还健朗,不禁疑惑为何周瑾玄会提出这么一个问题。
“太史爷爷身体健康,陛下何出此言?”周占棠道。
周瑾玄眉眼低垂,嘴角扬起:“骗人。”
周占棠猛然抬头蹙眉看向他。
周瑾玄笑道:“且不说他状况如何,若是真的如你所说康泰一般,又怎会放你来这京都。”
“不可能!”
周占棠骤然站起身来,嘴唇颤抖,死命咬着下唇。
周瑾玄并没有因着冒犯的行为而感到震怒,若有所思点头平静道:“按照钦天监的前两天出炉的消息,他命星晦暗,有陨落的势头,估计熬不过这个冬天。”
“太史爷爷他…”周占棠无力地垂下双手,眼中写满了寂然。
“要走了吗。”周占棠最后轻声念道。
周瑾玄面无表情,看着龙辇窗外的铺上一层薄雪尚未清扫的玉板砖,不置可否。
周占棠颓废地做回位置上,默不作声,神色痛苦。
周瑾玄静静地看着自己这个侄儿的所作所为,饶有兴致。
“你为什么…要突然告诉我这个?”周占棠低沉问道。
周瑾玄以手撑着腮帮,歪着头看着他,淡淡道:“因为没必要瞒着你,也好跟你提个醒,你没有后路可言。”
周占棠不说话。
就在此时,龙辇停下了,前方是太和门,太和门后就是太和殿,是这座王朝的中枢神经。
而太和门前则有一青年早已在此等待多时,肩上积了厚厚一层白雪,他身上穿一件御赐地深青蟒袍,不知是何等的龙恩荣赐,腰间佩一块莹白宝玉,镶层金边。
端明殿大学士,濮子,人称金玉首辅。
濮子见瞧着龙辇渐渐停下,哆嗦着抖了抖脚,哈出一口热气,笑容灿烂便要拥上去,却被龙辇中一声近乎于无情的敕令阻止:
“别上来,有什么事就站在那说。”
濮子愣了愣,叹了口气,随即在龙辇侧面站定,吸了一大口气。
他抱拳朗声道:“陛下,请给大齐太子周占棠一个名正言顺!”
幸好此时因为刚刚才从中枢塔回驾,周围除了低头看着御道大气不敢喘一下的三十二位抬轿侍从外,再无其他按部就班的三省六部官员,否则必然引起一阵轰动,因为这位朝堂上除了周瑾玄外最一言九鼎的存在,此刻这话的言外之意,似乎是在劝陛下禅位。
龙辇内半响没有声音。
“逆臣,无需你多嘴。”许久之后才传出周瑾玄清越的声音,略微气闷。
此话过后,竟然只是打雷不下雨,周瑾玄对于皇位的炙热是整座朝堂上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的,此刻竟然是轻描淡写一笔带过,再无后话。
龙辇又重新缓缓启程,将这位年仅二十有五的大学士独自落在太和门前冷清的万里雪白中。
后方后传来濮子的呼唤:“陛下,别走啊,这事不行,还可以谈谈其他的嘛,比如充实后宫的问题,陛下您登基十六年不开后宫不纳妾,索性就连老婆都不娶,微臣斗胆,敢问陛下平时是怎么忍的?陛下,别走啊陛下,陛下!”
龙辇渐行渐远后,周占棠打开后窗回首望去,那位本应失落无比甚至该痛心疾首的端明殿大学士,竟然是满脸惬意神色,伸出双手在御道上捧起一团雪,向天空撒去,落了满身,却怡然自乐,也正是在这时候,周占棠才发现这场初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周占棠收回视线,此人能被皇帝当面喊做逆臣而不胆战心惊、心有余悸,该是何等的恃才傲物?
他看向周瑾玄,这位天下第一至尊脸色如常,并无异样,便索性也放下心来。
周占棠问道:“他就是濮子?”
周瑾玄点了点头。
“端靖十年的状元啊。”周占棠自言自语道,端靖十年,距今已有六年。
周瑾玄嗤笑一声,摇了摇头道:“端靖十年有两位状元,一位恃才,一位傲物。”
周占棠闻声抬起眼眸,仔细咂摸着这位传闻中喜怒无常的叔叔话里的意思。
“宋行宴?”周占棠试探问道,仔细一听便知是在投石问路。
周瑾玄有些意外,点头应道:“是。”
周占棠不再去回话,脑中回忆起这位在文坛上被人们奉为如同太阳神明一般的人物,宋行宴。
宋行宴出身自与魏国现任丞相‘天纵才’宋迟茗同一家族的扬州宋家,年仅十岁便写出如:‘五都烟雨陈多年,润青草色恍若深。明朝桃花对楼宇,赚得石上三千春。’这般连江南大儒赵旭升赵老夫子都赞不绝口的脍炙诗篇,不知为何,在这之后,他便一直默默无闻,世人都以为宋行宴江郎才尽时,他又突然在端靖十年夺得那年状元,轰动京都,城中不计其数的思春女子皆慕其风流爱其才华,上元夜祈福小纸船上他宋行宴的名字几乎堆满了整条淮河,浩浩荡荡如过江之鲫般寻常可见。
但是不知是谁先敲醒这一场春秋大梦,也不知是何处起了风雨。
端靖十年科举主考方景山被弹劾,朝堂之上骂战纷纷,百官辞呈如雪片纷纷飘入内阁,诸位大学士定夺不下又禀报皇帝,周瑾玄震怒一声令下严查,并将方景山撤职查办,这不久后大学士方景山便在自己京都的宅院中愤郁而亡,而宋行宴则遭受牵连火速下狱,削除仕籍,发配为远疆小吏,沦为一大笑柄。
没了状元,原本排在榜眼的濮子便名正言顺的成为了状元,年纪二十五岁便拜入内阁,也是一桩奇谈。
“我曾经看过宋行宴写的‘赠深山’一文,其中二句‘我以梅枝报白雪,天下净矣’深得我心,而且此人向来以傲骨傲气著称,应该不屑于作弊,此一案或许有冤情。”周占棠娓娓道来,声音轻缓。
周瑾玄看着他淡淡道:“有时候没必要分清真假对错,只是为了平息舆论而已,百官吵吵个不停,我也烦。”
“你…”周占棠如鲠在喉,一阵气闷。
周瑾玄笑着摇了摇头,不去管这个被儒家条条框框‘带歪’了脾性的侄子。
一阵沉默后,周占棠轻声道:“我不认同你的做法。”
周瑾玄闻声沉吟道:“俯仰不愧天地,褒贬自有春秋。”
周占棠罕见地露出怒容:“那你也不会比太史爷爷在史书上留墨更多!”
周瑾玄怔了怔,轻笑一声后看着后窗中渐行渐远地太和门,悄然无声,神游千里。
一声钟声浩然回荡,将二人的沉默打断。
龙辇又一次停下,周占棠和周瑾玄都心知肚明,是太和殿到了。
周瑾玄率先撩开珠帘,下了龙辇,周占棠思索片刻,也跟着下了龙辇。
入眼是一座琉璃瓦顶,红墙黄瓦,四方岔脊延伸向远方,屋檐上奇珍异兽众多,再铺上一层鹅毛大雪,如同盖上一层薄纱雍容。
三十二人全部匍匐在地,低头不敢乱看,中级殿内走出一位穿着红色蟒袍的年轻太监,居高临下,扶着汉白玉石栏,顺着螭龙台阶望着周瑾玄和周占棠。
年轻太监走下螭龙台阶,手中拿着一件厚重的裘衣,待行至周瑾玄身旁时,为其披上,低眉善目。
“陛下。”年轻太监轻声唤道:“内臣听闻濮阁老在太和门前拦路,就已经着手安排人去阻止了,没想到这人还没去,陛下就已经先回来了,还望陛下恕罪。”
周瑾玄摆手:“按照他的性子,你拦不住他出人意料的行为也是正常,不必自责。对了,郑公公的伤,你看了吗?”
年轻太监点点头,道:“不过是些外伤,他一身烂肉,还死不了,只是多半要在床上躺个十天半个月。”
“嗯,这样的话我就放心了,陈公公你带着他去他的住处。”周瑾玄指着周占棠对年轻太监说到。
陈貂寺瞥了眼周占棠,叹了口意味深长的气,便遣散了三十二名抬轿的侍从,领着周占棠在这座皇禁城的宫城中七绕八绕去了别处。
周瑾玄后知后觉地抬起头,这场初雪下完了,而且已经快要入夜了。
所谓晚来天欲雪,其实是晚来雪已停的景色啊。
他摇了摇头,走进太和殿中,身影茕茕。
他先点燃了殿中的十八盏夜灯,然后站在大殿中央,兀自看着最中间那尊龙椅许久,眼中怅然若失。
突然有人拍他肩膀,他一回头,没有看到任何人,又突然有人拍他胸膛,他又将头扭回来,发现还是没有任何人。
“别闹了,阿肆。”周瑾玄无奈道。
“哼。”他身旁突然凭空出现一人。
面覆鬼脸面具,带有甲胄护臂,赫然是之前在车上那名帮周瑾玄挡了字帖一击的不知名护卫。
这人取下面具,露出绝美精致的原本面容,竟然是跟白延巳别无而样的一头雪白长发,怒道:“你明知道那字帖是颜应方的,上面带有禁忌,除了你这侄子和那位李榜首外无人能够触碰,还敢去伸手翻它?你不要命了?要不是我今天想出去玩悄悄跟在你后面,你早就没命了!还有那什么濮子,说的什么胡话,一定要找机会打他一顿!”
周瑾玄破天荒露出温柔神色,连忙点头称是,一直待女子怒斥完毕后才缓缓开口笑道:“我这不是知道沈大人你在嘛,按照沈大人你的实力,怎么会看着我在你眼皮子底下驾鹤归天?”
他特意的避开关于濮子的那部分话语,似乎是害怕这位说一不二的修道女子真的去打这位端明殿大学士一顿。
本名沈肆的女子听了这称赞,洋洋得意道:“那是,我是谁啊。”
她边说边取下这一身今天临时穿戴上的累赘甲胄,里面穿的是绣有金乌在上的宽袖白衣,身后带毳衣披风,漏出些许白皙的肌肤,衣上别的不多,就装饰品最多,什么小金锁、小玉佩、紫金耳坠等不在话下,腰间配有一柄细长的长剑,比寻常的长剑还要稍长一些,尾部剑穗绑着一颗白珍珠,看着就潇洒肆意。
周瑾玄连忙点头笑道:“是是是,沈大人千秋万代。”
“少贫嘴了,你看见你侄子不是挺开心的吗,为什么表面上还是这么的…嗯?”沈肆词穷了。
周瑾玄摇了摇头,看向殿外的远方,道:“阿肆啊…你是不会明白的,帝王家,谁不是身不由己?”
沈肆煞有介事的点点头,连忙道:“那你可千万别死了。”
周瑾玄气笑着一把将女子拉入怀中,沈肆惊叫一声,整个人被横抱起来扛着往龙椅上走,她伸手捂住了通红的脸,身下那人却边走边笑:“放心吧,等他能堪以大任,我就安心跟着你行走江湖,做江湖侠侣。”
沈肆重重地嗯了一声,嗯在周瑾玄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