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占棠在陈貂寺的带领下,来到了民间说书人嘴中皇禁城最为宁静四座宫殿之一的松篁殿。
这松篁殿依山傍水,殿前一座荷花大池,常年有幽香传入殿中,如今正临寒季,大池被冻成一块亮银月盘,这幽香自然也被藏娇于冰层之下,只可意会,已闻不到。
殿内只有一方小阁,摆有一座青瓷细纹火炉,正散着腾腾热气,周占棠将手脚放置一旁取暖,身着一身蓝玉锦缎,纯白貂裘脱在一旁的金丝楠木椅上。
方才那位在宫内地位超然的陈貂寺一路上无言,只是将他引至殿前才淡淡说上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太子殿下回京这一路还真是平安,有机会遇上那多事的儒王殿下,咱家一定要好好讨教一二。”
随后这位极有可能是比郑貂寺更高一层的大内高手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只留下周占棠在松篁殿。
周占棠心知肚明,回京都这一路上不知陈语堂帮他躲过了多少明枪暗箭,甚至这些没明枪暗箭就连接近他的机会都没有,这其中大部分都是王朝安插在江湖眼线鹰犬。
他现在回想起来,自己这位叔叔到底是个怎么样的人呢?深感琢磨不透,也不知所说言语中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周占棠想起了可能已经逝世的太史温,半响沉寂无声,双目通红,又想起可能已经返回苏州的天下第八杨鼎,略微放松,至少太史爷爷若真的已经溘然长逝,他的身后事也有人处理。
他借着火炉散发的阵阵热气驱散一身披挂风雪的寒气,没由来的想喝酒,不过他陈语堂给他的那些价值千金不止的遗笑酒,已经在京都外的灞桥上被李白焰喝完了。
周占棠重重地叹了口气,躺在用金碧辉煌来形容也不为过的床榻上,冥想自省,渐渐睡去,这一天对于他来说也确实经历的太多太多,身心俱惫。
此时此刻,李白焰正站在自己的竹林小庭院的竹林中,借着明清的月光去看那块供人坐躺的青石板,两坛子酒还在青石板旁放着,一动不动,其中他喝完一坛,余下一坛。
李白焰喝下的那坛子酒叫山上雪,余下的那坛子酒,名为人间月。
他猛然想起初来此地时,在酒坛上发现的那张纸条上写的字:
“一人一坛,独坐幽篁,且去饮。”
独坐幽篁。
王先生的这些酒,另一坛到底是赠与谁的呢?李白焰不知道,他也不想去想,想也想不出来。
虽然王先生当时在木屋中没有直接将话挑明,但以李白焰的悟性慧根,自然也猜得出来其中必有天大的要事,按照王先生近乎于托孤嘱咐一般的话语,他也更加肯定,可能是与李剑仙的消失有关,甚至与整个人间息息相关,再加上那天天空出现的异象和王先生奇怪的自言自语,让他更是心中凝重几分。
‘联袂下凡’、‘镇压人间’之类的名词,让李白焰不仅猜测,不会是天界的神仙们要做些什么吧?若真是如此,那倒也正常,毕竟李剑仙曾经一剑去往天庭,打伤天帝后再潇洒从天门出来,天帝若是咽不下这口气来,也确实可能会做些事来。
李白焰回忆起王先生所说的‘大兄的结界’,更是不知所云,莫非李剑仙在人间和天界之间立了一道结界?他摆了摆手,打消了这个荒诞的想法,顺着幽路走回到了小木屋前。
他从怀中拿出李剑仙的踏浪剑法,深吸一口气开始练剑。
踏浪剑法共有十二式,每式皆为剑道剑术剑法三极致,并不因先后而分高低,而李白焰这几个月蜗居的练习,也知不过勉强地掌握了其中的两式。
包括第三式雪满山中外,还有第五式化羽乘风。
若将寻常武林秘籍按照官职品阶分为九品来说的话,那前者雪满山中就是飞剑剑法的正一品,大成后可只靠意念弹指之间千里取人首级。
而后者化羽乘风便是御剑剑法的正一品,至臻后便可御剑飞行‘朝游北海,暮宿苍梧’。
李白焰轻拍腰间进酒剑鞘,长剑发出一声清脆悠鸣,猛然飞出剑鞘,李白焰单手持剑另一手弹指轻叩剑身顺势这么往前一斩,一道碎银波纹剑气从剑刃荡出,只是如同烈火烹油,剑气才出便消散在半空,不能长久,就连竹叶都未能吹动。
李白焰眼中若有所思,并不气馁,又是一剑斩出,与上一剑别无二样,同样是剑气未能吹动竹叶,他一剑复一剑斩出,乐此不疲,终于挥出一道像样的剑气出来,剑气如罡风穿林般一往无前,终于使竹林中的竹叶拂动,然后才缓缓消散。
身后有轻微脚步,李白焰转身发现来者是左景明后,有些意外的愣了愣。
“白焰师兄。”左景明笑吟吟道。
李白焰点了点头,低头将进酒剑合入剑鞘,突然想起来了什么,身形一僵,良久后用商量的口吻开口道:
“那个…小明你再给我点时间,我去找莫问师兄借钱还你…”
“啊…这不重要,我想说的是……京都大比后,在山河大会以前,我可能就要启程去大昌了…”左景明在身后指尖点点,轻声道。
李白焰闻声抬起眼眸,看着这位秀美少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这位十五岁的少年,马上就要远赴异国他乡,嫁给一个大他七岁连面都没有见过的女子为夫,更何况那女子还是位一国之君,榻上不知多少美人尤物,又怎会缺少他一个?注定是百年孤独。
“我可能…没办法和你们一起过年了,你、莫问师兄还有白叔叔…”左景明失落道,却马上抬起头笑容灿烂,挠了挠头,险些把脑后的小丸子给挠散开。
李白焰沉吟道:“大昌…听说不怎么太平。”
这是今天带着周占棠御剑飞行的时候,周占棠告诉他的。
左景明笑了笑,摆手道:“没关系的,大昌和大魏是世仇了,很多次前例的,只打雷不下雨,打不起来的,况且我去的是大昌的京城,又不是大昌拒魏第一重关落马关,再说了,大昌不是还有高九逸大将军嘛。”
李白焰默然,周占棠告诉他大昌大魏两国形势正处于百年未有之局面,十分严峻,远不如与左景明口中说的那么轻松。
“倒是白焰师兄你的剑法和境界进步突飞猛进,竟然已经是玄妙境界的正式修道者了,这次京都大比想必可以拿到好的名次,也好让怀疑你的人们见识见识逍遥榜榜首的真正实力。”左景明认真笑道。
李白焰没有应话,只是轻轻地拍了拍左景明纤瘦的肩膀,似乎是在施展自己拙劣的安慰技巧,轻声道:“如果周占棠真的是大齐太子的话,我或许可以请他帮你与你家族通融…”
左景明没想到李白焰还纠结在自己的问题上,叹气道:“周占棠的话…他现在可能自身都难保,按照我家里的说法,他这回京一路上至少遭受了朝廷鹰犬三十次有预谋的截杀,不过都在儒王殿下陈语堂的庇护下没有得逞,压根连近身的机会都没有,周占棠甚至就不知道有人截杀过他,不然今日台上陛下和周占棠相见就不会是这么平淡了,应该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情景。”
李白焰没有想到那位刚刚认识勉强可以称作朋友的公子占棠,处境也是如此艰难。
他前十六年一直都在太玄山上,一路清风霁月,何曾被这等凡尘惹上尘埃?如今还确是是不知如何处理,也许下次再回山时,可以跟师父问问。
不过现在。
李白焰看着腰间的进酒剑,伸出手握紧剑柄,轻声道道:“也许都还来得及。”
“白焰师兄你说什么?”左景明没有听清。
李白焰想了想,道:“没什么。”
“那我就先回去了,时间不早了,明日就要举行京都大比了。”左景明抬首看了眼愈发皎洁的月亮,轻声说道。
“嗯。”李白焰点头。
左景明顺着鹅卵石小路走出了竹林小庭院,蹦蹦跳跳,丝毫不像是有心事压在心头的模样,只是在拐角无人处,他才显示出落寞的姿态,独自一人走在学院的幽静小路中,月光披了他一身亮白银纱,如同世间赠与他的最后的温柔。
李白焰则走进了木屋中,躺在床上,眼神清澈,看着房梁,昏昏睡去。
冬季昼短夜长,时间却如同白驹过隙,闭眼眨眼之瞬便已经清晨,这一次莫问并没有忘了早上来提醒李白焰,昨天他一晚上都辗转反侧无法入睡,就是生怕今天又忘了这茬,但李白焰这几月练剑中以剑破境,走的是霸道剑,已经迈过玄妙大关,体内气机更是暴涨,如大江东海滔滔不绝,无需过多休息便可保持足够的清醒,所以在莫问早上拖着一身二百多久的稳重身子来到竹林小庭院时,李白焰就已经在木屋前练习雪满山中以及琢磨踏浪剑法的其他几式了。
“白焰师弟…不对,现在以你这境界,估计我该喊你白焰师兄了。”莫问讪讪然打招呼道。
意气学院有一条不成文的规矩,以境界高低论院内,不谈入院先后。
李白焰停下手中行如蛇游的凌冽剑法,淡淡道:“不急,竟然现在莫问师兄你已经是玄妙境界了,往后的路只会越走越顺。”
李白焰向来不为规矩所囿,山上自由自在的生活促成了他散漫潇洒的性子,自然对其嗤之以鼻。
莫问听了这话惭愧十分,他踏入玄妙境界时是十八岁,仅仅比李白焰这等顶尖天才差上一岁,更何况李白焰天生前三座气府通透,相当于走了终南捷径,而他莫问可是实打实一路走来,毫无半点水分,当年也是意气学院乃至整个人间都数一数二的少年天才,不过不知为何,在他入了玄妙境界后,修为便如同一潭死水,再无半点波动,境界内力更是滞停多年,他今年满打满算二十又二,已经是在玄妙境界待了四年的老成员了,这若是放在整座人间数以十万计甚至百万计的修道者中,也算不得什么,那些天赋或高或低的修道者们当中,有人甚至一生都难以踏过玄妙大门,走上正途。但若是放在这天才辈出久负盛名的意气学院当中,就显得有些尴尬了。
“唉,算了,以后你就是我师兄了。”莫问坚毅地点了点头,认真说道。
李白焰没有搭理这番在他看来无足轻重的话,率先走出竹林小庭院,莫问急忙跟了出来
“白焰师兄,别走那么快啊,你都不知道,昨天之后你的名声就又一次传遍了整个学院,所有人都称赞你的胆魄啊,在那么多人面前扫了周瑾玄的颜面,还一人挡下三千黑羽御林军,不愧是敢跟白院长顶嘴的人啊…你是这个。”
莫问伸出了一个大拇指。
李白焰脸色如常,不动声色。
他知道他名声上一次传遍学院,是以逍遥榜榜首的身份拜入意气学院,并且跟白延巳产生摩擦,才闹得沸沸扬扬,没想到这一次也闹出这么大动静来。
“对了,上次那个被你打伤的曹染,就那个大魏王朝的宁安王,被你打断了背那个,你还记得不?”莫问突然出声问到。
李白焰点点头。
莫问笑道:“他那天被你打伤后,隔两天就带着大魏皇室那些鹰犬滚出了学院,回了大魏,听说是白院长听说他受了伤又听说了他的事迹后,亲自将他们驱逐出去的,听说还打断他一条手臂,真是罪有应得!白院长一向痛恨这种人,只不过曹染他前几次是风声还不够大,再加上白院长避世散居,没传到他老人家耳朵中,才放任曹染在院中作恶多端,这次多亏了你重伤曹染,白院长才得知了此事,一举将这个毒瘤给赶了出去。”
李白焰闻声,眉目收敛,轻声道:“此举大善。”
他想,他或许之前对白延巳的看法,或许有失公正。
走着走着,二人顺着学院中四通八达的幽静小路,来到了意气学院的最中心,剑池和两座青山三足鼎立的最中央,也是整个学院最重要的枢纽。
学院中学生与诸位教习皆至,都安静地一言不发,三五成群的堆在一起,而他们的脚下,是一座巨型的传送阵法,由二院长王伯通亲自打造,用来与下方的京都城相连,只需要打开阵法,便可以将意气学院上、阵法之中的近万师生全部传送至王朝中枢塔前。
这种阵法李白焰只在太玄山上师父的藏书中看过,是由天下公认的第一炼器王朝承安王朝所研制,而制作方法早已失传,李白焰推测,学院中这座,可能是世上仅存的遗世之宝,其珍贵程度可见一斑。
李白焰和莫问二人出现在场上时,人群如潮水退散,裂开一道口子,供二人行走,二人走在中间,诸多学生都投来钦佩和认同的眼神,意气学院的院长白延巳与大齐朝廷素来不和,而且再加上二院长王伯通是被当今皇帝周瑾玄亲自定的死罪、赐的鸩酒,也无怪乎意气学院的学生恨屋及乌,连带着大齐本土的大部分学生也对这位皇位极有可能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的皇帝陛下带有非议。
待所有人站定后,脚下发出一阵耀眼光辉,所有人只感微风拂面,再回过神来,眼前已经是中枢塔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