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活阎王的刀 1
作者:0润如酥0      更新:2019-09-02 08:00      字数:3694

一开始,赵锵锵以为自己已经来迟了。

神庙的院门敞开着,依稀可以看到里面跳动的烛火,但却听不见哪怕一丝一毫的声响。穿过院门后,越往里走就越是静谧的可怕,神庙像是沉睡的巨兽,蹲伏在宽阔的庭院中间,伺机而动,默不作声。

她沿着神庙蜿蜒的长廊向上跑,脑子里如同一团乱麻,唯一清晰的只有那个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逐渐淡去的背影。

长廊幽暗逼仄,影影绰绰的烛火和不断闪现的回忆几乎要把她逼疯,终于在无数个拐弯之后,眼前陡然出现了一道亮光。

是一扇大开的门,大门的那头,可以听到细碎的人声。

她减慢脚步,一点一点挪到门边,伏低身子,看进去。一瞬间充斥眼帘的景象差点没让她惊叫出来,血流成河,到处是堆叠的尸体,仿佛人间炼狱。

入口处的尸体大多是普通百姓,混了三四个白袍。其中一个白袍的尸体距离她尤其近,她看了眼他的样子,胃里忍不住一阵翻江倒海。

很年轻,约莫十七八岁。一双眼睛瞪得极大,鼻尖有一颗小小的咖啡色的痣,双臂张开,右手直直伸过来。手背上乌黑一块,像是一处胎记。要不是此刻他被人开了膛破了肚,大肠小肠流了一地,原本应该算是个模样挺让人舒服的小伙儿……

她忍着恶心朝更前面望了望,一颗心猛地一揪。

穿蓝色长袍的尸体,有两具,就在离门不远的那扇屏风前面。隔着屏风可以看见微微晃动的人影,听声音像是有好几个人。

也许是海斯帕军……

心脏突突突地跳得厉害,她没办法去思考太多,咬了咬牙,不管不顾地趴在地上,以周围的尸体做掩护,悄没声息的向着屏风爬过去。

很顺利,虽然隔着扇屏风对话声一直在继续,但因为有黑夜和桌椅的掩护,她还是很快的就爬到了屏风的后头。来不及去确认说话人的具体方位,她已经着急地伸手去翻看那个离自己最近的蓝袍的脸,然后迅速爬到旁边,又掰过另一张脸来看,之后忽然长舒一口气,又趴回了地上。

都不是,不是许少白。

没有穿蓝袍的人了,至少这附近都没有……

屏风?对,她得到屏风那头去才行!

才放下一半的心刚要再度提起来,耳朵里突然就灌进了各种各样的声音——回旋的风声,烛火噼啪的爆裂声,还有一个男人略带戏谑的声音从头顶上方响起。

他说:你看,不好选择呢。

赵锵锵悄悄从屏风的侧面向外张望。

空间太大,烛火的光亮远远不够,周边的几个角落都陷进了大片的黑暗里。琉璃穹顶极高,可以看到黑蓝色的夜空和巨大的石雕“神剑”。圆盘似的满月正从一片乌云后头慢慢探出脸,皎白的光透过琉璃的窗,从上至下地铺开来。

她的脑子里嗡的一声响。

尸体,到处都是尸体。姿态各异,一水的暗红色粗麻制服,和鸾凤院的那个大胡子穿得一模一样。

海斯帕军?

他们怎么死了?

那个带着笑意的男声再一次柔柔撞进耳朵。

啊,也不是,其实很容易……

赵锵锵下意识循着那道人声偏过头望去。

黑衣黑靴,一头黑色短发微微有些凌乱,发梢带着些许肆意的微卷。他支起一条腿,闲散的盘坐在那处高高的石板上。祷告厅的这个高度除了被他拎在手里的烛台外并没有其他的照明工具,那身黑衣又让他轻易隐没在黑暗里,怪不得刚才赵锵锵一直都没看到他。但现在,随着月亮脱离厚厚的乌云逐渐升高,月白色的光透过顶部透明的琉璃窗洞恰恰好地笼罩在了这个人身上,就好像原本漆黑一片的舞台上骤然打进了一道追光。

明亮的追光中,他的一头黑发莫名带着点蓝,一双眼睛分明透着小鹿似的温和却又莫名让人不敢随意接近。

他像是突然朝这边看了一眼,赵锵锵喉头一紧,心跳跟着那一眼停了一拍。下一刻他却再度低头,像是什么也没有察觉到一样,语气里带着点无辜:“这不是价格还没谈妥吗。”

她一下子反应过来,这个男人她是见过的。目光略偏,果不其然就看到了那个被自己摸了钱袋的胖子,还有当时和他们同桌的穿一身红衣裳的姑娘,只不过,这个姑娘此刻却被人挟持了。

他……不是那个白袍使者吗?

怎么跟发了疯似的抓着个姑娘不放?

赵锵锵莫名其妙咽了口口水,脑袋突然有点疼,心跳也好比鼓擂,她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有那么一瞬间,姜岫和麻姑欲言又止的表情就如闪电般在脑海里闪过。

——丫头啊,进了“守护者”做蓝袍的人就从来没听说过能再出来的。

——丫头啊,万一要是救不成,我是说万一啊,你有什么打算吗?

——赵锵锵,你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

头疼得发晕,耳蜗里像是被堵上了层厚翳,嗡嗡嗡地直响。她握拳用力敲了敲,下一秒,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声音就像根针一样,冲破厚翳,通过耳朵撞进了她的心口。

“主管说笑了,我许少白哪来的什么好友。”

许少白……

是许少白啊……

她呆呆地坐在地上,良久,一张嘴慢慢咧开来。

怎么都好,只要小白没事,那就行了。至于她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那又有什么要紧的呢?

“大祭司从头到尾就没逼过你,是你,是你自己不愿意早些出来,你是故意捱到丫头不行了才假惺惺的再出来做好人。”

没逼他……

那不是很好吗。

扶在屏风上的手慢慢收紧,再收紧,紧到每一处关节都突显、发白,她听王弋在屏风后头带着嘲讽的语气说“你所以为的友情根本不存在,你所做的一切都是一场笑话……”

这有什么要紧。

她咬着硬撑着笑——我又不在乎。

直到她听见王弋吼——

你一个下贱的蓝袍有什么资格说我……

她觉得滚烫的血一下子就冲到了头顶。

屏风倒了。

这一撞赵锵锵抱着破釜沉舟的决心和复杂的恨意,她扑倒在王弋身上,毫无闪躲地任由王弋手中的弯刀穿透自己的左肩。

她恨他对许少白的侮辱,也恨他设计的这一场残酷的揭穿戏码。

或许她还有那么一点点恨着这个眼看着美梦破灭却束手无策的自己,但她不恨这把刺穿自己的刀。

刀身冰冷,一入肉便生出森森的寒气。

反正不是第一次了。

她都有点瞧不上,就这么把小破刀而已,能有多大的杀伤力,难道还能疼死我吗?

王弋颤抖的双手从刀柄上松开,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眼前的这个女人居然是赵锵锵,片刻之后心里的惊惶逐渐被愤怒取代。

“你为什么救她?你跟那个巫女是一伙儿的?!”

赵锵锵没搭理他,她的视线依旧定在自己脚边的这具尸体身上。

这个人刚刚还是活着的,拿着刀,大吼大叫神气活现。然而此刻却安安静静地仰躺在地,脑门上有个黄澄澄的雕花黄铜烛台,五根细长锋利的烛针齐整地插入他的额头,粘稠的血从烛针与皮肤的连接处溢出来,流了满脸。

距离这个人半径一米远的周围,是刚才躲在屏风后头看到的情景。清一色着深红制服的尸体,有挂在长桌上的,有斜躺在同伴身体上的,横七竖八姿态各异,唯一相同点就是血淋林的脖子。

简直就像在颈子上多长了一张骇人的大嘴。

赵锵锵情不自禁伸手摸了把自己的手臂,密密麻麻的硌手,全是窜起来的鸡皮疙瘩。

今天的月亮是不是有点亢奋啊。

要不要这么敬业,饱和度百分百,还给你加了个锐化处理?

看得太瘆人了。

刚想到这,蓦地传来一声闷雷。声音远得就像是隔了十万八千里,低沉暗哑,仿佛蓄势待发的兽。与此同时,头顶上那轮亮瞎人眼的月亮也像在挑衅赵锵锵的抱怨似的,扯过一片厚重的乌云,傲娇地往里头一钻,不见了。

哎?

怎么说变脸就变脸,说变天就变天啊。

月亮被云层一遮,四下里立即就暗了不少。刚才还觉得在这种环境里看得太清楚是遭罪,可没想到幽幽暗暗,似是而非的感觉也并不好受。憧憧烛火,容易让人浮想联翩,她甚至都疑心周围这些躺倒的“大兄弟”们开始要爬起来了……

王弋的计划被这个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给毁了,他知道自己杀不了躲得远远的施元佑,也绝没有机会再抓一次女巫。他心乱得很,一时也想不出别的办法,自然是把所有的怨念都归结到了赵锵锵身上。

千不该万不该,当时就不该一时兴起地去跟她搭话,应该直接补上一刀结束她的命,那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事情发生了。

“哑巴了啊,说话啊!为什么要来坏我的事?”

赵锵锵终于在王弋的吼声里回过神来,她冷哼一声,正要反驳,却感觉到额前碎发忽的一动,有一小股极小的风从上至下轻轻吹过来。她于是下意识朝那方向看了一眼。

是那个人……

明明身材颀长,落地的时候却又像猫似的轻盈。黑色的长衣随着他的动作翻飞,夜色浓重,只一点烛火映在他的手背上。

骨节分明,泛着莹润的白。

赵锵锵头皮发麻,慌里慌张地把视线挪开——亏我刚刚居然还觉得这人长得好看,好看什么啊,这不就是个活阎王吗。

被刀子戳的地方越来越疼,她勉强用双手撑住身体坐起来:“怎么,杀不了她你很不高兴?看到你这么不高兴那我可就放心了。说明我这一刀,没白挨!”

王弋:“你……!”

砰一声,横卧在过道上的椅子被人绊倒,赵锵锵抬起脸,望向来人。

眼睛还是原来的眼睛,鼻子也还是原来的鼻子,嘴唇的血气不够啊,脸色也不太好,但一贯清瘦的模样倒是稍稍改善了些。小白是多么挑嘴的一个人呐,看来这里好歹还有一样好,伙食还行。

赵锵锵朝眼前这个面色苍白的男人笑了笑:“好久不见啊,许公子,又长得更好看些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