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嗒……”
是水滴掉落的声音。
“滴嗒……”
规律又持续地响着。
“滴嗒……滴嗒……”
眼皮沉重,赵锵锵努力想睁开,努力好久才勉强睁开了一条细缝,灯光昏黄,有个白色的颀长人影在细缝中间走来走去。
好冷啊,四肢都冻得僵硬了,指尖冷得肿胀发疼,她尝试着去动一动,身体却沉重得好似负了铅块,除了模模糊糊存在的意识之外,完全由不得自己掌控。
“滴嗒……”
她的嘴唇嗫嚅着,视线透过那条细细的窄缝殷切地看向那个白色的身影,身影在灯前突然停了,随后慢慢转过身来。
白到有些刺眼的医生大褂,明明看不清脸,赵锵锵却分明感觉到他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嘴唇再度翕动了几下,声音微弱得近乎可怜。
她说,爸爸,下雨了啊。
乍起一声惊叫,尖锐绵长,极度痛苦,继而渐渐转为悲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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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吓了一跳,身上的压力顿消,猛地睁眼冲口而出一声“爸爸”,眼睛里却撞进两张错愕的脸,一张是许少白,另一张则是匡寻。
应该已经出了神庙,看情形像是在一条幽僻的巷子里,她被许少白抱着,匡寻正把一样东西交到许少白的手中,她朝那东西看了看,太困了,看不清,头一歪,许少白的怀里温度正好,风从他的背后来,却吹不到她的身上。
听见匡寻的声音细细碎碎的,隔着一层朦胧的睡意,居然还觉得有些好听,只是听着听着又让人生气。
“‘赵小刀’这什么体质?山狗吗?怎么拔刀都不带流血的?算了算了,这药你还是拿着,随便给山狗抹一抹……”
骂谁狗呢!
讨厌的活阎王!
她闭上眼,又睡了过去。
有个女人在砸东西,椅子摔断了腿,文件夹摔坏了,白色的a4纸雪片一样翻飞。水杯撞到赵锵锵身边的门板,没碎,又弹回去,落到地上滚了好几圈,茶水泼了一地。
穿白大褂的父亲平静回头:“进去!”
她没动,靠在门边发抖。
“都说你有个快病死的女儿,治不好了,就是她吗?”女人的眼神像带了针,扎得赵锵锵两腿发软,“一张脸包成这个样子,看来真是病得见不了人了啊。”
赵锵锵瑟缩了一下,下意识伸手去摸缠在自己脸上的绷带。
女人尖叫起来:“所以你就拿我儿子的命来救她的命,你还是医生吗,你猪狗不如,你是禽兽啊!”
“不可能用命来换命,我是医生,不会邪术。”
她就阴恻恻地笑,神情很疯癫:“我打听过,这已经是第五个失踪的孩子了,无一例外都在你这儿看过病,你敢说这是巧合?”
“我很遗憾,但真的是巧合。”
女人捡起地上的水杯,狠狠朝他砸过去,一边从身后推出一个小孩:“我这还有个小的,双胞胎,都是同一个日子生的,前后差不了几分钟,你要不要?不如把这个也拿去给你的怪物女儿治病啊!”
他没动,水杯不偏不倚砸中他的额头,没理会头上徐徐流下的血他伸手想去拉那个被推倒在地的小男孩,男孩低着头爬起来,躲开了。
姗姗来迟的保安冲进来,在围观人群闪烁的目光和窃窃私语的议论声里把那个大吼大叫的女人拉出去,女人挣扎回头,手指着蹲在门边的赵锵锵:“你们看到没有,那孩子是个怪物,你们当中有谁见过她的脸吗?”
围观的人面面相觑,有一个小护士低声回了句:“两三岁前好像还见过,后来就……”
女人已经快要被拖出大门,耳尖听见了,就疯疯癫癫笑起来:“不是我的错,不是我弄丢了孩子,是那个禽兽医生杀了我的儿子,哈,怪物,怪物……”
赵锵锵的眼泪唰地落下来,她站起来想逃回小房间里,两只脚却像有千斤的重量。那个沉默的小男孩跟着他的母亲正慢慢走出去,临出门前突然往回瞥了一眼。
苍白,消瘦,一张毫无表情冰冷到极致的脸。
她慌不择路后退,又仓皇跌倒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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睁开眼,看见姜岫正从她面前收回手,满屋子的药味儿,麻姑拿着湿毛巾过来,在她脸上擦了擦。
见她醒了,姜岫眉头一紧。
“赵锵锵你大爷的,是插着刀跳舞去了还是爬房梁了,之前被捅那么多刀都没见你晕,怎么这才一刀就不省人事了?”
又骂我……
要不是姐姐我现在体力不支……
姜岫见她的眼珠子直往自己身后瞄,就挺嫌弃地乜了她一眼,说:“放心,你家许少白没跑,正让绿篱她们伺候着吃饭呢。还挺能招人眼,那帮小子围了一圈看热闹。”
哎,小白不喜欢被人围观的。
“别问他……”
姜岫没听清,皱着眉头凑近:“别问谁?”
“别问小白,什么也别问,谁也别问……”
她说得含糊,但姜岫听懂了,她是让他们不要问许少白任何关于“守护者”的事情。蓝袍的身份特殊,她怕他难堪。
微凉的毛巾重新盖在额头,麻姑的话里带了一点点责怪的味道:“先管好你自己行不行!”
她放下心来,肩膀也不疼了,身上也暖了,床榻绵软,被褥里有清香,她深深吸了一口,又闭上眼再次坠入黑甜。
悉悉索索,许许多多的人在议论,声音不大不小,像是怕她听见又怕她听不见。
-嘘,她来了。
-她是谁呀?
-赵锵锵啊,就是那个,那个赵锵锵!
-怎么可能,赵锵锵不是……妖怪吗?身上都是……那个,很吓人的……
-她好了,全好了,你看她现在,一个疤也没有。
-不会吧。陈老师说像她那种样子的疤是永远永远不会好的,永远!
-你们知道吗,她是被大火烧成那样的。徐老师之前和陈老师聊天我都听见了,徐老师说那场火特别特别大,她爸爸烧的都没有了,房子也没有了。
-什么是“没有了”?
-就是变成了灰,没有了。
-那她为什么还有?
-她也烧伤了啊,那么吓人,你们不是都看见啦,像妖怪,会走路会说话的妖怪。
-可是她现在不像妖怪了,她都好了。
-陈老师说,就是好了才更像妖怪!
赵锵锵抱着书从神色各异的人群中穿过,神态镇定,高昂着头。
我已经7岁了。
我很快就要长大了。
孤儿院不是家,在这里的所有人也都不是我的亲人,所以不管他们说什么,我不关心更不会在意。
她故作镇定地走进宿舍楼,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安静得只能听见自己急促呼吸声。
经过院长室门口时,那扇门微微开着,有人压低了声音在和院长说话,她本想径直走过去,却冷不丁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怎么办,这不是要和赵锵锵撞上了吗?”
她鬼使神差地停下,轻轻靠上门扉。
院长沉默片刻,语气为难道:“可是,我们既不能把赵锵锵赶出去也不能因此不收那孩子,其他院里的名额都满了,也只能往我们这里送。再说了,赵之蘅的错也不能怪到赵锵锵身上来吧。至于这个孩子,只要他自己不说那也不会有人知道他的身份,我想,不至于出什么乱子……”
院长皱了皱:“院里有人知道赵锵锵的身份吗?”
管入院的胖女人说:“应该是不知道的。只知道她家里人是被火烧死的,但并不知道‘家里人’就是赵之蘅,那种大城市的新闻我们这里关注的人少。”
“那就好,今天开始要防得更严一点,千万不能透露出去。”
胖女人叹气:“院长就是心肠好,当初那么多个市级的孤儿院参会,哪里哪儿都不想收赵锵锵,就只有您肯站出来。现在这一个吧,还是您来接……不过,您说的也对,只要没人知道……这孩子自己啊,肯定是不会说的,你看看这些个事儿,这能是说得出口的事儿吗?”
院长也叹气:“真是作孽啊。可怜这孩子的妈妈,本来精神就有点问题,大儿子一失踪人直接就疯了。没想到在精神病院还能被人……孩子的爸爸也是走了极端了,哎,搞成现在这家破人亡的。”
“搁谁谁受得了,大儿子死了,疯老婆和小儿子被人睡了,这一连串的打击他能不疯?不过啊,杀人也确实是太极端了。”
院长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问:“他们家那个瘫痪的老太太怎么样了,出院没有?”
“出什么院啊。”胖女人叹气,“儿子枪决那天就扒窗户跳楼了,听说她跳楼的时候,这孩子还刚好看见……”
“作孽啊,都是作孽啊。”院长站起身,把手里的身份资料放进档案袋,叮嘱说:“这俩孩子的身世背景务必咬死了!还有,我这办公室的门锁坏了有好几天了,你赶紧找人过来修修吧。”
赵锵锵隐在拐角的暗面,眼看着院长她们走远了,她才推门闪进去。上下翻了半天的抽屉,终于找到个崭新的档案袋。院里有小半年没有新的孩子进来了,她几乎瞬间就断定这个档案袋就是自己想要找的那份。
薄薄的几页纸,好多不认得的字,首页有一张硕大的黑白照片,清晰度很高,甚至能看见男孩儿眼睛上根根分明的睫毛。食指从姓名那栏缓慢地划过,她一字一顿地念:“许,少,白。”随即心里骤然一阵绞痛,眼泪瞬间从眼眶里溢出来。
迅速把纸塞回去,把档案袋放好,赵锵锵俩手一抹眼睛,噔噔瞪就往外冲,刚冲到楼道口,迎面就撞上个人。
还没等她来得及作出什么反应,那个被撞的男孩却已经嗖一下跳开,还伸手在他们俩仅仅碰触了不到半秒钟的手臂上神经质地擦了擦。
擦完以后他才注意到站在自己面前的赵锵锵,表情一时变得有些尴尬,眼光闪了闪,倔倔地把头偏向了一边。
赵锵锵看了眼从小操场上涌过来的好奇的孤儿们,语速有点乱:“你……你不和他们一起玩吗?”
男孩皱了皱眉:“我不喜欢人,也不喜欢被人围着看。”
“哦。”赵锵锵赶紧低下头,眼睛从男孩灰扑扑的白鞋子慢慢上移到磨损的中裤裤腿,她不敢再往上看,小心翼翼地说:“我其实也不喜欢看着别人说话的,我一般,都是,都是低着头和人聊天的,而且……而且我……”
她苦恼该怎么应对他“不喜欢人”这个问题,这当下围过来的人堆里蓦的响起道稚嫩的童音:“妖怪好讨厌,居然第一个跑去和漂亮小哥哥说话!不要脸!”
孩子们的从众心理被勾起,从轻声议论快速演变成了声势浩大的呐喊。
“妖怪要吃新来的孩子啦!”
“丑怪物!”
“去死!去死!”
她默默听,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
要跑掉了吧……
意料之外的,那双灰扑扑的白鞋居然没动。
“那个……”她吸了吸鼻子,再次鼓起勇气:“你不喜欢人对吧,那你听见他们说的了吗?多巧啊,我还刚好就不是人,是……是妖怪。所以你觉得,我们能……就是,我们能不能……”
“不要脸!”有孩子尖声骂,然后是急促的脚步声,是护工陈老师来了。她匆匆瞥了眼这边的情况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转身低声哄了几句闹脾气的孩子们。
赵锵锵的语气低下去,双手开始不自觉拧起衣服的下摆:“当然了,如果你不愿意,那也没有关系的,嗯,这里我很熟,你有事都可以找我,要是有人欺负你……应该,应该不会有,可如果万一有的话你一定要来找我哦,我很厉害的,我可以保护你。”
她想了想,又说:“也不能说厉害,就是很有用处,我很能挨打……”
眼睛向上瞄,又缩回来,硬着头皮加了一句:“能挡拳头,挡脚踹,挡棍子,还能挡刀,对,挡刀也行……
头顶上方突然有人轻笑出声。
“好像盾牌一样?”
赵锵锵诧异抬头,看见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居然真的漾着淡淡的笑意,她心里一慌,拼命点头。
双手拧得更大力了,宽大的罩衫下摆都被她拧出了个硕大的麻花。
“一个很能挨打的妖怪吗?”他的笑声若有似无,还带着点自嘲的意味,然后他伸出手,把被她拧在手里的衣服一点点拉出来,把皱巴巴的下摆拉了拉,小声加了句:“那好像也不坏。”
苍白的,十来岁的孩子又瘦又小的手。
有湿润的东西渐渐凝聚在眼眶里,她保持低着头的姿势,眼睛死死盯着自己左手手腕上缠着的白色绸带。绸带绕着手腕缠了许多圈,到末了,系成一个笨拙的蝴蝶结。
蝴蝶结变得有些模糊,眼前忽然闪过那张清晰的黑白照片。
背景昏暗又凌乱,照片上的男孩赤身裸体缩在墙角,全身上下都是青紫的淤痕,大腿根部遍布触目惊心的血迹,浓密纤长的睫毛在下眼睑投下扇形的暗影,眼里没有焦距毫无神采,整个人看上去就好像已经死了一样。
天旋地转。
她闭上眼。
“从今天开始,我就是你的盾,说话算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