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章 帘幕初凉七月深
作者:山海兜      更新:2019-09-10 16:58      字数:2235

夜,如斯寂静。屋檐下,疏雨滴落三两声。更夫已敲过三更,一切都陷入了沉睡。树丛里,不时传来几声夏虫鸣叫声,似是梦中呓语。

大牢内,守夜的狱卒方巡完又一轮岗,于小方桌前坐下,喝了大口烈酒,浓烈酒香随着夜风,吹醒了闭目养神的陆铭,缓缓睁开眼,眸漆如星,嘴上两撮八字胡微翘:“你这吃的什么酒?”

“陆大人。”狱卒别过头,见问话的是陆铭,忙搁下酒碗,站了起来,分外恭敬地朝陆铭拱手作揖道,垂眸瞥了酒碗一眼,方有些支吾道,“是烧刀子。”

“坐下。”陆铭盘腿端坐于牢内木板上,语气如常喝道,狱卒似日里一般,有些战战兢兢地坐回了长凳上,又听得陆铭语气有所缓和道,“这里不是公堂,是大牢。此刻,我不是知县陆大人,你还是这里的狱卒,无须多礼。”

“不不不,陆大人永远都是咱们镇上的知县,无论您身处何地,在小的眼里,您就是咱们百姓的青天大老爷。”狱卒说着,又站了起来,腰挺得笔直。

“唉……”陆铭听了这话,没有露出喜色,反而皱了皱眉,低下头一声长叹,似藏了太多的无奈与酸楚。沉默许久,缓缓抬起头来,伸手摸了摸嘴上两撮八字胡:“刘兄弟,我也想吃碗酒,可否?”

“诶,没问题。”那狱卒闻言,忙取过酒坛倒满了一碗酒,给陆铭送了过去,“陆大人,这酒烈得很,您尝尝,看合不合口味儿。若是不成,小的连夜去给您沽壶清酒来……”

陆铭起身走至牢门前,双手颤巍巍捧过酒碗,豪饮一大口,辛辣滚入咽喉,浓烈酒香扑鼻,险些呛着,掩袖低咳了几声,酒碗里的酒水洒落几滴。直起身子,抬起头来,滑落两行清泪。

“陆大人,您这……”狱卒见此情景,不免慌乱起来,忙从将衣囊掏了个遍,奈何没有半块汗巾,可拭泪水。

这时,旁边的囚牢中伸出一只纤细的手,手中拈了一方雪白绢帕,嗓音淡淡道:“若不介意,便用我的罢。”

“多谢。”狱卒回过头,伸手接过曲小六手中的绢帕,顺势递给了陆铭。

陆铭接过那方雪白绢帕,拭去了眼角泪痕,方抬起头,缓缓看向隔着间空囚牢的曲小六,蓦然又是一声长叹:“唉……小六……”

“陆大人。”曲小六立在牢门前,微微颔首,算是回礼了。别过头,看了方桌上的酒坛一眼,淡淡道,“夜雨有些凉人,可否也给我吃碗酒,暖暖身子?”

“没问题。”狱卒分外爽快地应着,走至方桌前,取过一只酒碗,又满了一碗酒,为曲小六送上。

“多谢。”曲小六接过那碗酒,轻轻抿了一口,辛辣滚入咽喉,似大火般灼烧着,强忍着咽了下肚,抿唇哭笑,“这酒,真烈。”

“姑娘定然喝不惯这糙等烈酒,小的还是去另外沽些清酒来……”狱卒见曲小六也呛得眼泪直落,却也不吭声,不免有些担忧地说着,抬脚就往外走。

“不用,这酒挺好的。”曲小六忙阻拦道,捧着那碗酒,沉静眸眼落入了清明酒色间,波澜不惊。

“是呀,挺好的。”陆铭也随声附和着,捧起那碗酒,坐回了木板之上,端起酒碗又饮了大口,这回似已喝惯了,没有第一口那般烈性难忍了。

曲小六亦捧着那碗酒,倚着牢门坐了下来,脚下是枯草铺地,却仍觉有些硌人。狱卒见那二人俱是沉默不语,也不敢乱开口说话,便回到了小方桌旁,桌上已无第三只酒碗,他索性抱起酒坛,咂了大口酒,只觉爽口无比,先前的敬畏之心也渐渐缓和了些许。

囚牢之间,陆铭捧着那碗酒,缓缓抬起头,嘴上两撮八字胡微翘,沉着张老脸,轻声道:“小六……”

囚牢这头,曲小六闻声抬起头来,捧着酒碗,如常般恭敬地朝陆铭行了礼。

“不,你不是小六。你……”陆铭似想起了什么一般,忙又改口道。微微颔首,继而又抬起头,欲言又止道,“你当真不是我那苦命侄女儿?”

“陆大人,我……”曲小六目色闪烁地瞧了陆铭一眼,恍然捧起酒碗,又饮了口酒,方壮胆般点了头,“我不是。”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在陆铭听来,好似有万斤石头一般,重重砸在了他的天灵盖上。也不知心中是怎般滋味,也不知是否那烈酒太呛人,竟一霎哭笑不成样子,有些颓然地搁酒碗在旁,低声吟道:“也罢,也罢……”

“陆大人,我不是有意……”曲小六见其形容,忆起在陆家的日子,自是于心不忍,难免开口作解。

奈何不待她将话说清楚,陆铭拂了拂衣袖,向其笑道:“若是你能有别的法子,定然也不会屈尊藏于我陆府。世道艰难,风雨飘摇,这乱世之中,因缘际会,你流落到了我陆府,也算是缘分一场。我不怪你,只是,我想再问一句,我那王家侄女儿,当真已香消玉殒于世了?”

“陆大人……”曲小六说起王陵之死,更加于心不忍,欲言又止,“王姑娘,她……”

“我与那位王家故友,相交数十载,性情相投,又曾携手共擒奸贼,可谓生死之交。王家惨遭灭门之祸,我却躲在在安乐镇上苟延残喘,已然实属不该,心中忏悔难熬。原以为,机缘救得王家孤女,身后黄泉路上,得遇故人,也算有个交代,岂知红颜薄命呐……”陆铭见其神色,已然猜到几分,不免又生出一番感慨。

“王姑娘,她……葬身于昨年城隍庙那场大火中……”曲小六实在不知该如何告诉陆铭,王陵之死,还牵扯到齐光,牵扯到了应无恙,这些人一旦揭露开,又是一场轩然大波,只怕又不知会生出怎样的乱子。

况,应无恙如此仗义相助,她也难免存了几分私心,不敢将其杀手身份当着陆铭的面揭穿。更不敢说出,应无恙就是杀害王陵的真凶。心底莫大的恐惧,似乎操控着她,不能自已。

到底,一个是官兵,一个杀手;一个是正,一个是邪;势不两立之人,偏皆有意无意之中帮过她。此时此刻,她的脑子有些发昏,委实不知该偏倚于何人。她更不知道,自己心底在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