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玄羽说话时,秦衍取过几案上的茶壶,入了后院。片刻又回来了,手中多了一盏茶。他将茶盏递给了陆玄羽,又取过茶壶为齐光添了茶水,无悲无喜道:“陆公子为人最是仗义,性情疏狂,可不似个无趣之人。”
“秦少府才学闻世,温润如玉,还不是为了权势名利,拜在了齐相国门下?”陆玄羽笑嘻嘻地接过秦衍手中茶壶,为应无恙添了茶水,语气里多了几分戏谑。
秦衍抿唇含笑,没有应声。楚璋瞥了秦衍一眼,反是看向陆玄羽,似仗义执言般,笑道:“咱们秦少府这是弃暗投明,识时务者为俊杰。至于陆公子你嘛,纵是你欲弃暗投明,我们相国府也不见得能容你。”
“夜深了,人老了,就受不住这更深露重了。我们走罢。”齐光听了一阵,忽起了身,拿起半尺高的人偶,走了两步,看向应无恙笑道,“应掌柜,这位陆公子可比你有眼力。”
“慢走不送!”应无恙抱着大白猫,仍旧坐在几案旁,轻抿了一口热茶,桃花眼底一片清明。
齐光走出棺材铺,暗处便走出三两护卫,一人为齐光撑着伞,另一人则接过秦衍与楚璋手中的白纸灯笼,还有一人顺势递上了纸伞。
两人打着白纸灯笼走在前头,夜风颤颤地拨弄着烛火幽微,雨凉凉地落在脸颊上,瞧不清远方的夜色。齐光走在当中,苍老嗓音穿过了风雨,听不出喜怒:“你们说,那陆曜打的什么算盘?”
楚璋紧随其后,纸伞遮住了眸眼,依稀听得楚璋有些戏谑的语气:“依我看,那小子不过是欲盖弥彰,明面上假意投诚,实则不过是想保他亲爹出来。”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纵是逃得了一时,焉能安然度过一生?相国如今的权势地位,岂是他一个黄口小儿可以随意糊弄的?”秦衍撑着纸伞,缓缓走在最后,嗓音轻淡而缥缈,不温不火地说着。
齐光没有再问话,一众人也不敢多言。夜雨,还在落,凉凉的沾湿了衣角,钻入了肌肤,有些透骨的清寒。
还未至七月流火,已有了几分清秋凉意。夜风吹回了清水巷,巷口那株春榆树,婆娑地笼在夜雨寂寥之中,冷清清地投下一地孤影。
这一夜,注定无人可入清梦。仿佛,一切在陆玄羽转身走回清水巷的那一刻,已经改写。
夜雨,还在落。人,还未离去。
陆玄羽坐在应无恙对面,手中捧着一盏茶,不饮也不说话。二人相对静坐,皆是一身雪白衣衫,一个恍如谪仙,一个年少英俊,好似在听雨一般,甚有几分闲情逸致。
歪着脑袋躺在应无恙怀里的大白猫,忽而睁开了一只碧圆眼珠子,目不转睛地盯着陆玄羽,不时动了动耳朵,又睁开了另一只眼,有意无意地冲其咧了咧嘴,似在嘲笑一般。
陆玄羽起先并不在意,可那大白猫愈发淘气,伸出爪子朝陆玄羽挠了挠,似有了几分挑衅之意。陆玄羽终是坐不住了,开口打破了夜色寂静:“你就不能管管你的小黑?”
“不能。”应无恙淡淡地回了句,丝毫不给情面,似乎也没觉着有何不妥,更无一丝惊慌之色,“这是我的棺材铺,我家小黑爱怎般就怎般,你若看不惯,大可负气离去。”
“嘿,我何以用得着与一只狸奴置气?”陆玄羽冷笑一声,全然没了平日那般的疏狂洒脱,言语间不自觉含了几分不痛快,甚至有几分恼怒,“应无恙,你就没有什么话要同我说的?”
“没有。”应无恙伸手摸了摸大白猫的脑袋,眸色间很是怜爱,语气间透着漫不经心,似乎不屑与之解释。
“应无恙,我以为咱俩相识这几年,也算是知交一场,怎料竟从未入过你心。是我自作多情了,也是我眼拙,日日来你这棺材铺,竟从未识得你的身份,哈哈……”陆玄羽说这话时,唇角浮起一抹自嘲的意味,仿佛眼前之人一霎变得陌生起来,眼眶也不觉红了。
应无恙始终没有发一语,只是静静地坐着,抱着大白猫,一如既往地漫不经心。
“应无恙,我再问你一句,你先前在公堂上费尽心思为我六姐姐辩护,可有半分真心?还是,只是与楚云修合起伙来唱了那么一出多情的戏码?”陆玄羽见应无恙不为所动,忽将茶盏掷落在地,起身一把揪住应无恙的衣襟,目光逼近,全是认真。茶盏翻落在地,溅了一地茶水。
应无恙松了手,大白猫轻身跃到了一副寿材之上,目色无邪地瞧着二人。应无恙神色如常地盯着陆玄羽,却没了平日里的纨绔,桃花眼底多了几分认真:“自是真心实意。”
“若是真心实意,你……又怎会屠杀曲家满门?”陆玄羽终是将心底的话问了出口,双眼愈发红了,揪着衣襟的双手止不住地发颤,连着身子也微微颤抖起来,“你们说的那些话,我全听见了……你休要狡辩,你这腰间的刀伤,不就是最好的证据?”
陆玄羽说着,朝着应无恙腰间用力推了一把,应无恙一阵吃痛地跌坐在草席上,右手捂住腰间,隐隐有鲜血渗透了出来。大白猫见此情状,忽而窜上了几案,双目怒瞪着陆玄羽,拱起了后背,雪白毛发炸开了花一般,似有护主之意。
“小黑,退下。”应无恙低声呵斥了一声,大白猫歪着脑袋瞧了应无恙一眼,似有些委屈地跃下了几案。应无恙这才抬起头,看着陆玄羽,轻声笑道:“你既知晓了我的身份,知晓我是杀人如麻的杀手,你如何还敢如此质问于我?”
“就凭……你腰间的伤,是我替你包扎好的。”陆玄羽丝毫无惧地看着应无恙,大有一股子视死如归的气势,“如今,我爹在牢里,六姐姐也在牢里,我的亲人都陷入牢狱,我亦是无能为力,我还有什么可怕的?”原来,陆玄羽这夜无心睡眠,途径轻水巷时,恰遇应无恙回来,见其满身是血,还以为是遭山贼眼红,暗下杀手。岂料,竟是去干此等恶事!
“连死也不怕?”应无恙又问道。
“死也不怕。”陆玄羽笃定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