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人之道,简而言之,赏罚分明。
赏而不溢,罚而不忘。
拉拢之前赏了王希孟《武艺》,论武之后罚了王希孟三杯,赏罚之处见手段。
龙翔云看着众人脸色,对自己又多了几分认同,满意地自饮一杯。方才言谈之间,翅膀硬的敲了,尾巴翘的打了,通过这番敲打,“新媳妇”王希孟没了先前的锐气,而家中的“老婆子”们也对新媳妇有了更多的接纳胸襟,终于有了些一家人和和气气的样子。
一切都在掌控之中的感觉让龙翔云很得意,难免又继续多喝了几杯,接着酒劲豪迈道:“当年老夫尚在弱冠之年,家道中落,沦落江湖,做得乞丐,看得门户,经手买卖,风餐露宿二十余载,才如履薄冰地在杭州落脚,其中艰难,不足道哉。又苦心经营十余载,与杭州的一众小帮派大战百回,会中子弟死的死,伤的伤,去之多,留之少。苟且偷生之下,一战而定,艰难立足。后编群英榜,立天下好汉排名,名动四海,才有与天下名门大派一争之力。”
龙翔云意气风发,趁着酒意调戏“新媳妇”道:“希孟贤弟,以你之见识,且看我群英会如何?”
王希孟面无表情的说:“冢中枯骨,进难与天下群雄争,退,退无可退。”
龙翔云被当场泼冷水,虽酒意散去大半,但举杯的手还僵在空中,显然还有些懵。
啪的一声巨响,一桌的饭菜碎在地上,严物起身怒骂:“黄口小儿,尽是一派胡言。”
看不出王希孟的翅膀被敲打后都还挺硬,抬杠就不说了,现在还改抬棺材了。
群英会的人纷纷起身,杀气腾腾的,就算要进棺材,也先把王希孟送进棺材。
龙翔云冷静下来,举手示意众人不要急着动手,然后冷冷说道:“愿听先生高见。”
王希孟平静的说道:“《洗心》,天下之间不传与人的秘典,武夫心中脱胎换骨的瑰宝,可谓将武夫突破古稀死关的独木桥变作阳关道。当会主身受此物时,已退无可退。在晚生看来,蔡京所为之事,无异于鹬蚌相争。待事成之后,必定是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方有常笑道:“哗众取宠,相公当世文武典范,岂是言而无信之人?况且正值盛世,岂有兔死狗烹之理。”
王希孟笑道:“蔡京品性如何,各位心知肚明。而君要臣死,又岂分盛世、乱世乎?”
群英会的人一时语塞,无言相对。王希孟趁热打铁说:“小生实不知蔡京下如此重礼给会主,所托何事。但以朝廷之名观之,《洗心》于朝廷,不过废纸数张,抄录借以天下英雄,却如赠之名刀利剑。所谓身怀利器,则杀心自起。”
龙翔云眉头一锁,脱口而出:“按阁下所言,朝廷欲引起江湖纷争?”
王希孟咳嗽了两声,他一想到朝廷所为,却引发了自己的旧伤,他叹气说:“江湖纷争必有死伤,这足以给朝廷出兵剿灭的借口。”
余图对王希孟的观点很不理解,问道:“当今天下本是太平,朝廷何故多生事端,扰乱民生?”
王希孟笑道:“好一个多生事端,扰乱民生。花石纲之祸,致流民失所、民不聊生,天下苍生怨言久也。蔡京等奸臣虽粉饰太平,但为避民变,必然奸计环生。如今各大帮派,为壮大势力,广收流民,实为朝廷所忌,此其一。其二,天下大小帮派万千,苦心经营,少则数年,多则百年,聚财圈地,家资丰厚,蔡京垂涎久也。如今,牛羊已肥,屠刀在手,少的不过是一篇名正言顺的超度经文而已。”
听到此处,龙翔云汗出如浆、气喘吁吁,面无血色,化身软骨病患者,软身瘫坐了下来。
龙翔云无力的说:“实不相瞒,蔡贼赠我此书,便是让龙某吞并江南数百小帮小派。剧龙某所知,蔡贼此番赠书,还有江南的盐帮和漕帮。”
余图听龙翔云这么一说,气得骂道:“此计甚毒,群英会吞并小帮,盐帮和漕帮等大帮吞并群英会。正是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局面理清楚了,站在山巅处俯视苍生的蔡京扼住了江湖的咽喉。蔡京不为厨事,却无师自通,亲自为江湖拟写了食谱,谁做谁嘴里的肉,写得清清楚楚。
会主龙翔云都亲自改口叫蔡贼了,群英会的人无不垂头丧气。最初,听见蔡京派儿子来友好送礼,以为蔡京要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把众人当亲属,就算当不成亲属还可以当下属,如果下属都做不了,心甘情愿地做牛做马行了吧。
众人给蔡京做牛做马,蔡京一定会喜欢,虽然蔡京对这些“牛马”不熟,但蔡京可以煮熟。
只是命运被人安排得明明白白,谁又能释怀?
龙翔云擦拭冷汗,急速起身对王希孟拜了一拜,急切的说:“若先生来执此局棋,当如何落子?”
王希孟摇头笑道:“晚生不会下棋。”
龙翔云热恋碰到冷屁股,还碰了一脸的灰,面有难处。
龙翔云说:“先生不愿为之,此意何如?”
王希孟叹气说:“目前,我与余图兄弟有官司缠身,须速速查明,还己清白。如今我的伤也好了七八分,今日欲动身而去,他日再报会主之恩。”
听王希孟这么一说,龙翔云皱了下眉头,从怀中摸出两张纸递给王希孟和余图看。
这两张纸是官府的悬赏缉拿公文,两人顺着读下去,虽心生疑惑,却不疑有假。只见公文上写到:“此案正贼余图,苗疆人士,擒拿此贼赏钱五千贯;此案从贼王希孟,杭州人士,擒杀此贼赏钱三千贯。”
余图看得心惊肉跳,自己赏金比王希孟还高,关键还是本案的正贼,朝廷对自己的重视简直是胡作非为。
余图心生不满,见自己的画像又画得如此之丑,差点气吐血。莫非丑人多作怪,自己就该比王希孟值钱?
余图看看比自己英俊的王希孟,再看看悬赏名目,觉得王希孟的确输得不冤。貌美之人杀无赦,貌丑之人要活捉。
龙翔云哪里有心情注意到余图的小心思,目不转睛地盯着王希孟拜道:“先生若离开群英会,只怕寸步难行,不如留在本会。本会眼线众多,定能查明真相,还二位清白。”
王希孟坚定的说:“晚生去意已决,多谢会主美意。”
龙翔云失声道:“先生若去,只怕群英会万千性命,终如先生所言,受奸人所害也。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在下愿将群英会万千性命托付与先生。”
龙翔云说完,哭着噗的一声跪了下来,把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
王希孟见这局面,突然间有了被威胁的感觉。龙翔云的这一跪,可谓真诚,也可谓不真诚。
所谓真诚,是从龙翔云的言语里看得出,对王希孟的才学,他确是惺惺相惜的。所谓不真诚,是在龙翔云的面相下有‘人若不能为我所用,也不能为他人所用’的复杂情绪。所以,龙翔云哭着的这一跪,很有哭丧的感觉。
“会主快快请起。”
龙翔云把脸拉长说:“先生若不答应,龙某跪死在之地。”
这局面又是历史上的那些老生常谈的故事,但故事老生常谈,寓意老谋深算。对于干大事的人来说,你敢伤了他的脸皮、动了他的利益,分分钟可以翻脸;你能挽回他的脸皮、挽救他的利益,分分钟可以不要脸。
脸皮嘛,可以重如泰山,可以轻于鸿毛。
群英会的元老们见此场面不干了,纷纷叫嚷起来:“会主何必对一哗众取宠的黄毛小儿如此?有何危局,我会万千兄弟同生共死便是。”
群英会元老们的叫唤声吵得王希孟心烦,但龙翔云的所作所为却让王希孟很欣赏,欣赏的不是他出于真诚或是伪装的礼贤下士,而是他的确有惊人之处。
古今之成大事者,如无济世之才,也必有惊人之处。龙翔云的惊人之处便是他能把他的脸皮把玩得能屈能伸。
可以给脸,可以不要脸,这是真的能成事的人。
王希孟放开扶龙翔云的手,淡淡的说:“会主若要晚生答应,且先回答晚生所问。”
龙翔云脸色真诚,不容有假,义正严词地说:“先生请问,龙某定实情相告。”
王希孟沉声道:“会主当初成立群英会,所为何事?”
王希孟的问题一下由实到虚,让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龙翔云更是楞了一下,没想明白王希孟要卖什么药,这药是药到病除,还是药到命除?
问者由实到虚,答者由虚到实。藏藏掩掩还不如打开天窗说亮话。
龙翔云控制好情绪,冷静道来:“人生于世,岂会毫无半点野心。群英会自创立来,所行之事多与司马家‘汗青策’相似。世人皆知,群英会实有取代司马家食指点江山之心。如今苦心经营近十载,养间千人,布线万里,方有一争之势力。”
王希孟叹气说:“若会主本心如此,话不投机而已。”
王希孟说完,给余图一个眼神,示意他跟自己离开。
你可以不要脸,我可以不给脸,场面的气氛一下变得很危险。
群英会之人见状,拳头紧握,杀意散发,蠢蠢欲动。想想也是,龙翔云屈身跪着等你王希孟仙人指路,大家也等着你王希孟仙及鸡犬,可你转身离去一脸自负,你的自负是对众人的辜负。
王希孟对众人的杀气视为无物,坚决起步而行。
严物率先喝道:“任由阁下出风头也就罢了,阁下还真当我群英会无人,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王希孟脚步不停,严物的逆耳之言没有起到如雷贯耳的作用。
严物、邹远、方有常、方庚四人恨从心起,围杀过来,默契地断了王希孟的后路,将其困住。这四人乃是当世好手,出手便知有没有。
余图在旁边看得心惊肉跳,这四人那里是要留人,这出手之狠,分明是要杀人。
余图武功卑微,看得出气势,看不出深浅。身处围杀之中的王希孟却看得出其中的厉害。四人中严物修为耳顺,邹远、方有常修为天命,只有方庚稍弱,修为不惑。明眼人看来皆知,方庚之处便是薄弱的突破之处。
王希孟移转身形面对方庚,作突破之状。
围杀的四人压制住喜悦,心中所想无不是要好好教训这个不知天高地厚,自作聪明的黄口小儿。
四人攻势看起来是一去不复返之势,待招数将要击打到王希孟身上之时,王希孟朝方庚反击,围杀四人瞬间移形换位,修为最高的严物换到修为最低的方庚位置,拳头直接朝王希孟的面门击打过来。
强弱转换,刹那之间;胜负转换,虚实之后。
正要一击得手的严物却大惊失色,他这一拳没有击中王希孟的面门,却击中了在移形换位之时,被王希孟抓住双臂,拉拢过来的邹远和方有常二人的拳头。
只听见一声巨响,严物等三人被反震得退了回去。换位到王希孟身后的方庚,因修为较弱,还没来及出招,生生地就被吓得连退数步。
四人的围杀之局本就是计,王希孟将计就计,舍其弱,谋其强,压制住了四人的放肆。
四人内心震动不已,谋人反被谋己,杀意被人利用变成了杀己。此子危难之间居然还能如此心思缜密。
严物也不隐瞒,甩着疼痛的手笑道:“果然英雄出少年,但阁下要走,我等虽失了一手,但还是有信心留得住阁下。”
严物所言非虚,刚才情急出手的确让王希孟有机可乘,但大家真的下狠手起来,王希孟的确是走不出群英会的。
“都住手,”龙翔云吼了起来:“此群英会待客之道?诸位的所为,莫不是寒天下人心?”
众人卸去杀气,王希孟和余图正要离开,龙翔云含泪梗咽道:“希孟贤弟可否同龙某到书室说片刻言语?”
王希孟站住,内心极度挣扎,自己的最终决定也许真的牵连着群英会上下,近万人的性命。王希孟内心极为善良,但残酷往往不可商量。
王希孟神色痛苦,坚决地摇摇头。
龙翔云跪着走过去,抱住王希孟的双腿,失声痛哭道:“难道先生连片刻言语都不给在下?先生此番离别,便是让在下与先生永别。”
龙翔云说得肝肠寸断,王希孟听得浑身发抖,同样发抖的还有群英会的诸人。
这帮人与龙翔云一起艰难创业多年,揍过人,也被人揍过,虽对龙翔云行事风格颇有微词,但对龙翔云的能力却无半点质疑。他们最初之时见龙翔云下跪,习以为常的认为是龙翔云收买人心之举,但此时见龙翔云说得如此决绝,瞬间感受到了势态的严重,也许王希孟所说,绝非夸大其词。
诸人对群英会都是有感情的,如今势态真的比人强,找不到出路就只能走死路。没有谁愿意走死路,于是四人都跪了下来,诚恳的说道:“我等先前失礼,先生海涵,愿听先生教诲。”
王希孟身体摇晃了几下,善良的底线,执念的顶线,皆不如何,这些都远远的比不上被人随心所欲掐断的生命线。没有谁的生命是该被人任意践踏的。
王希孟最终还是变质了,他点点头,痛苦的说道:“此事只与会主详谈。”
龙翔云高兴得跪着拜了三拜,起身带着王希孟到了万卷书室。
万卷书室,龙翔云伏地行大礼道:“群英会虽由龙某人一手创立,终是沽名钓誉之地,会中诸人看似齐心,其实心思不一,各有出路可寻,岂顾他人死活?龙某虽无惧身死,却看不得会里兄弟身死蔡京之手,此龙某所种之恶果,但请先生救无辜者性命。”
龙翔云很识时务,不愧是一方俊杰。
王希孟扶起龙翔云说:“我问会主建立群英会所为何事,便是为了救群英会。”
龙翔云诚恳的说:“愿听先生教诲。”
王希孟抬头远看,似乎能在四壁之内看见远方,他淡淡说道:“天子重用奸臣,虽有昏名,却有收复燕云之志。如今北方有变,异族开疆立国,辽国难挡其势,收复燕云,终见端倪,朝廷自然要有所准备。”
龙翔云聪明之人,点头说:“天下大势,龙某亦早有耳闻,群英会实有报国之心,匹夫皆有忠君之道。”
王希孟点头说:“如此,群英会方可救也。”
龙翔云邹眉头说:“可是,如何让朝廷知晓群英会一片忠君爱国之心?龙某亦有所思,难得其解,愿先生教我。”
王希孟笑道:“朝廷知道又如何?北伐钱粮用动无数,如今国库空虚,军备废弛,粮草不续,朝廷头疼之处,尽在于钱粮何出?皆出自天下苍生百姓,百姓虽众,钱粮却少。如今天下各家各派,土地钱物倍之于百姓,百姓多有怨言,正是朝廷出手平复民怨,收集钱粮的大好时机。所谓富甲天下者,若无利民之心,必有杀身之祸。家财万贯,守之无道,人财两空。”
龙翔云叹气道:“如何守?当真是死局?”
王希孟摇摇头说:“会主真有报国之心?”
龙翔云信誓旦旦地发誓说:“龙某若无此心,天诛地灭,死无葬身之地。”
王希孟点头不语,只是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大字。
龙翔云念了出来:“窃钩者死,窃国者诸侯。”
龙翔云大惊失色的说:“你让龙某造反?”
王希孟摇头不语,继续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大字。
龙翔云念了出来:“招安?”
王希孟点头说:“只有群英会强到朝廷不敢轻举妄动,朝廷方会放下刀枪,来说道理。”
龙翔云俯身再拜说:“先生为龙某解惑也。”
王希孟内心一片心酸,他也不知道自己给龙翔云指的这条路对错如何,自己虽然一心报国,却总怕好心做了坏事,让报国变成了误国。
流芳百世?遗臭万年?
一念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