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翔云说话的声音很稳重,让王希孟听不出情感之上的任何针对。龙翔云说话的内容也是谈事实不谈道理,打压王希孟的同时也尽量的减少他的敌对之意。
收服野兽靠的是鞭子,收服人才靠的是变质。
龙翔云环视左右,缓缓道来:“若论此战,必先谈司马家的武英榜。自太史公著《史记》来,司马一族便是历朝历代编撰史书之正宗,族人多在各朝为史官,只是少有建树。且上有晋武帝司马炎篡位,历朝对司马一族多有防备。此后,至我朝太祖皇帝开国,重文轻武,司马一族方有抬头之势。司马家借势而起,成立‘汗青策’,指点天下事务,终有食指点江山之威名。‘汗青策’中,让天下习武之人视为公正严明的排名便是武英榜。”
龙翔云说到此处,端起酒杯敬了众人的酒,他要把控一下谈吐的节奏,顺便看看众人的反应,好及时的调整说话的内容。总之一个高明的清谈者绝对不能自说自话、自娱自乐。
龙翔云说的这些都是老生常谈的常识,他见自己的手下似乎听得有些不耐烦,马上改变策略接着说:“自武英榜开榜来,天下高手朝廷尽占十之八、九,何故?”
龙翔云很高明,绝不唱独角戏,言语上及时地与众人互通往来,提高众人的参与热情。
严物笑道:“世人皆知,天下藏书之最皆在皇室。且不说各朝名家字画,就天下高手的武学文章而言,也尽被天子收去,朝廷习武之人所得的便宜,岂是民间人士可比?”
严物的观点很在理,可是老百姓也有高手在民间的意淫想法,难道都是错的?难道民间高手就不能集天地之运势,汇古今之大成,爆发出武学天才和朝廷高手相抗?
龙翔云见王希孟要开口说话,马上打断他开口,万一王希孟说得在理,那只会增加己方人士的尴尬和敌视,自己的大同天下,可有质疑,但必须异口同声。
龙翔云敲打着桌子道:“朝廷藏书固然得天独厚,但五湖之间多英雄,四海之内多俊杰。所谓英雄俊杰谁不想出人头地、谁不愿光耀门楣?是故,天下读书之文豪尽在天子之堂前,天下习武之精英同在天子之麾下。”
经过一番互动,众人的注意力已经统一起来,龙翔云可以尽情发挥了:“武英榜开榜百多年来,武之状元皆在朝廷,孙氏一族更是霸榜八十年之久。可惜至司马康死后,天下武学抗鼎之位终不在朝廷,易手也。”
龙翔云停下来卖了下关子,十足的吊着了余图的胃口,而王希孟一脸茫然,只是听到孙氏一族的时候皱了下眉头,这让他想起了以前出生入死的朋友。
龙翔云喝了口酒继续揭开悬念:“司马康死后,天下武功最高之人乃是两人,一狂僧,一禁军。狂僧便是少林‘渡世妙法空’中世字辈的高僧世狂,禁军便是八十万禁军第一人郑浩然。这二人相争百回未有胜负,但也动摇了朝廷所占武学状元之位的根基。而司马家更是将世狂排在状元之位,朝廷颜面难免不堪。”
“此后,世狂、郑浩然身死异国他乡,武英榜状元之位便落到世狂的师兄世人手上。当今圣上继位后对此不满,遣郑浩然之徒邱之问上少林挑战,两人相战千余回合,邱之问终究不敌,朝廷颜面尽失。至此,一个天下人皆不知的武学天才横空出世,他便是皇上为端王时的贴身侍卫赵木。”
龙翔云又“人为”地便秘了,他又要阴险的和听众互动,他要更深入的了解听众的内心,方便同化对方,好让对方顺着他的心意变质。
余图用充满好奇的语气说道:“请会主相告,那赵木是如何打败世人的。”
“不是打败,”龙翔云端起酒杯敬酒说:“是打死,不足百招之间,尚在一炷香之内,活活的将世人打死。试问世狂、郑浩然在世,谁能为之?”
余图差点惊掉下巴,清谈大师龙翔云趁热打铁说:“阁下想不想学赵木的武功?”
余图快速点头如小鸡啄米,龙翔云端起酒敬余图说:“恭喜阁下,此天才的武学已在阁下怀中,真可谓是阁下的囊中之物。”
余图如受雷击,心中暗骂中计,这明显是听得太投入,思路完全跟着人家话题的出路走。龙翔云的话明显是在暗示自己:你受了老子天大的恩惠,还不痛哭流泣、死心塌地?
方有常见话题到了关键时刻,不敢掉链子,接着自卖自夸说:“《武艺》问世之时,天下学武之人趋之若莺,皆视之为奇书,更将赵木视为武学圣人。司马家点评此书说,‘世间武学典籍,虽金句百出、观点新颖,总不出此书范围。习此书者,使愚者速,中者达,智者不至于走火入魔,误入歧途。’此书,真乃武学百书之首。”
邹远也接着话题延伸道:“此书问世后,天下习武之人为此兵戎相见,日日厮杀,死伤无数,天下动荡不堪。朝廷因此震动,下令将此书列为禁书,后将此书搜刮烧尽。民间不上交此书者,其罪重判,轻则发配,重则砍头。同时,朝廷命蔡京重修武学典籍《磨志》,以正视听,天下人方知蔡京武名,蔡京与赵木之争一触即发。”
龙翔云脸色不悦,一是其他人把话都说了还让他说个屁;二是邹远在这个时候说出私藏《武艺》乃重罪的事简直其心可诛,明显是在和他抬杠,暗示抓住了他的把柄。
龙翔云端起酒杯敬酒,明显是为了打断他人发言,同时收回话语权。虽说是让众人跟着唱戏,但也要主次分明。
控场大师龙翔云加快语速说:“大观四年(1110),为庆贺我朝禁军建制一百五十年,皇帝下旨招天下武艺盛名者入潜龙园处雄武营观礼,司马家前族长司马为,少林寺方丈世俗等人皆在圣旨所邀之中,这些人便是蔡京与赵木之战的见证之人。”
在场的人很多都是听说过这一战的,如今旧事重提,这帮平日里眼高于顶的抠脚大汉无不整襟危坐,避免露出坐井观天之象,让人看了笑话。
龙翔云见大家态度端正,放慢语速,尽情说道:“司马家‘汗青策’所记录天下十战,在此战出后,便将孙奭(shi)在檀渊之盟时击败辽国第一人萧观天的瀛州之战挤到了榜眼之位,可见此战之精彩,妙不可言。”
龙翔云爆出的消息真的让在场的人始料不及,因为天下十战这事是大家都是听其名未听其事,一时心中震动。
但这也让严物、方有常等人脸色不佳。在座之人好似目盲耳聋,而龙翔云却将此事信手拈来,可见眼线布得太广了,万一自己类似于吃饭不给钱、逛青楼却不差钱等事情被他抓住,那名声就大大的不好了。
龙翔云看着众人表情复杂的脸,心满意足的冷笑一声说:“此战是在皇帝观禁军练武起驾回宫之后,皆是为了避免误伤天子龙体。据司马家‘汗青策’所记载,……”
龙翔云说话的时候在“司马家、汗青策”这六个字上明显加强使用了重音,表示我接下来说的话绝对不是胡编乱造,吹的牛是有依有据的,是有证可考的。
龙翔云严肃地说道:“时沙场论武,龙图阁学士赵木问京,天下武学传承千载,上保江山社稷,下杀叛军逆贼,临阵对敌,何物为善?太子少保蔡京对曰,唐诗为证,挽弓当挽强,用箭当用长。天下人知,薛礼三箭定天山,战士长歌入汉关。赵木曰,善,且斗胆挽弓,与天下英雄争一箭之长。闭目盲射,中千步外龙雕口中石珠。”
盲射,千步外,还能一箭射入石珠之中。赵木箭术之精妙,的确让人长见识。
长了见识的众人等着龙翔云开口,但控场大师龙翔云动不动地就闭口不言,严重的降低了此战的精彩,这让群英会性子沉稳的年轻之辈方庚都坐立难安了。
方庚急促的催龙翔云说:“会主莫要停顿,且详细说来。我知会主博闻强识,只是不要背那司马家死板的记载,愿听会主点评此战,定在司马家之上。”
龙翔云受用无穷,心满意足地点点头说:“赵木的箭术自然精彩绝伦,校场上的行家无不赞赏其技天下无双,古今名家未能相比。赵木对诸人的马屁无动于衷,将弓矢交予蔡京。场内一时鸦雀无声,诸人无不屏住呼吸,满心期待蔡京的箭法。当时蔡京未发一矢与赵木争长短,只是抚须大笑道,‘天下武技,杀人为长,较量为短,学士何故以短击长,落其下乘?’”
龙翔云说道此处,看了王希孟一眼,王希孟脸红了一下,是的,蔡京的话不仅让赵木在心理上落了下乘,而且也让王希孟此刻的心理也落了下乘。
龙翔云突然起身而立,加快语速道:“蔡京言罢,便与赵木于校场中对射,两人在场中持弓对立,整整站了三个时辰,未发一矢。”
余图大惊失色地说道:“三个时辰,未发一矢?”
王希孟心有所悟,点破道:“高手相争,心性第一。况且此战事关天下第一的排名。胜者可以名震天下,万人景仰;败者可能一败涂地,万劫不复。是故,谁也错不起,输不起。”
龙翔云点头说:“希孟贤弟说得不错,但真正输不起的是赵木,此时赵木名震天下,而蔡京于习武之人而言,闻所未闻。所以,赵木必须先下手为强,先射出了那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箭。此箭射出,可谓夺天地之造化,令日月无光,如后羿在世……”
余图摇头说:“日月无光,如后羿在世?恕在下才疏学浅,实在想不通蔡京如何能赢。难道古往今来,还有比后羿更强的箭手?”
严物脸色苍白,叹口气说:“在下听闻此战不下百回,今日再听会主说来,如同身临其境,如今似乎旧伤复发,心中淤堵之气若不吐为快,恐对今后的武学修为有所阻碍。”
龙翔云对严物点点头,严物起身吐纳气息,缓缓说道:“战国之时,魏国名将更羸与魏王立于高台之上,见雁孤飞,更羸奏报魏王,只需虚拨弓弦,便可将飞雁射下,魏王不信,令更羸空射。”严物说道此处,摸摸身上的那些旧伤口,继续说:“飞雁应弓弦声而下,身死当场。此病雁也。”
余图如大梦初醒,惊慌失色的说道:“蔡京射的是空……矢?”
场面一时变得很安静,大家都面色苍白,如同旧伤复发。
龙翔云深吐胸中浊气,叹气道:“江湖之人,谁不是在刀光剑影中苟活?谁不是在偷生之后体无完肤?蔡京虚拨弓弦之间,赵木所射箭矢尽毁途中,场内之人旧有的伤口虽早已痊愈,却当场崩裂,立即死伤无数。司马家前族长司马为身死回府途中,少林寺方丈世俗与世无争之人,号称无伤和尚,两年后即也圆寂……”
余图听得冷汗直冒,这蔡京的武学修为简直超出了他的认知范围。
蔡京,其武学修为已非常理能够说道一二,就是如此不讲道理。这世间还有谁能要了他的老命?看来只有老天。可恨的是老天怕是睡着了,还让蔡京蹦跶这么久,这让天下武者还能怎么玩?
没天理了。
龙翔云说完此事,在场之人无不汗出如浆,惊慌失措,唯有王希孟吐纳尚能自然。王希孟心性不错,龙翔云对他的心理打击很成功,但这还在他的意料之中。
蔡京打击了天下的人;龙翔云打击了在座的人。他们都很成功,他们都达到了他们的目的。
这是一顿美味的饭菜,但在场的人却吃出了受伤的味道。这不难理解,在世间这名利场中你死我活的人,谁不会受伤?谁都会死!
活着,是最动人的垂死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