汇报完毕之后，钱正龙一刻也不敢多留，当即行礼告退，留陈珂宇一人在屋内。

陈珂宇则捏起放在右手畔的一枚用红色枫叶制作而成的书签，夹在《周易》之中，而后将《周易》放回书架。

他走回桌后，并不坐下，而是抽出一张由曹氏特制的蝉翼宣纸，铺开在桌，以白玉镇尺压住，而后左手挽袖，右手则握住一支关东辽尾，蘸了些墨汁，在纸上大开大合，写下一个“之”字。

一点下，由轻及重，迅速收尾，而后一个折，如风驰电掣，最后一笔，则是逐渐减缓，墨径渐宽，如细水长流，源源不断。

在他兴奋之时，便喜欢提笔写字，并且尤其喜欢写“之”字，以字窥世。

陈珂宇不似那些个咬文嚼字的文人骚客，喜欢写一些空洞的诗词，比如“晴空一鹤排云上，便引诗情到碧霄”。诗就是诗，能拿在手里读的才叫诗，飞到了碧宵，还能看到么？

他兴奋，因为即将与高手对决。

自古高处不胜寒，能找见旗鼓相当的对手，是所有强者梦寐以求的。

久居山上的武者，讲究钻研武道，开创流派，没有心思去参与什么恩怨斗殴。

行走山下的武者，讲究兄弟情义，快意恩仇，为兄弟两肋插刀。

可他不一样。他是一帮之主，需要思考的自然也就更多。兄弟？中三帮上上下下皆是他兄弟。死了一个陈旭，他便要杀人者以命偿还，但是是否由自己手刃，倒是没有那么重要。

他只是想和霍胥陵过招，仅此而已。

陈珂宇望着那个“之”字许久，直到墨水风干之后，才深吸了一口气，将其小心翼翼卷起，插入画缸之中。

书桌左侧的青花画缸之中，又多了一卷蝉翼宣纸，共计三卷。

“替我备一匹马。”

中三帮帮众听见陈珂宇声音，先是一愣，然后竭尽全力奔往马厩，牵了那匹黑毛油光发亮的踢雪乌骓，终于赶在陈珂宇迈过大门门槛之前，牵马等在中三帮正门之外。

陈珂宇走得不急不缓，每一步皆是三尺三寸，分毫不差。马靴迈过门槛之后，挺身一纵，如一片树叶飘飘落在马背。

帮众立时松了手，踢雪乌骓扬起前蹄一阵嘶鸣，如风一般向前跑去。

守在府衙之外的阍人自然认识陈珂宇，见这位高高在上的帮主骑马而来，一人急急忙忙折身回府前去禀报，另一人则迎上前去，牵住踢雪乌骓的缰绳，弯腰点头，极尽谄媚之色，“什么风把陈帮主给吹来了。”

身处高位不居高临下，身处地位不阿谀奉承。这位中三帮帮主只是下了马，淡淡说道：“有事求见龚大人。”而后漫步走向挂着两个大红灯笼的大门。

阍人不敢阻拦，只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即使陈珂宇背对着他，他也不敢抬头去望陈珂宇的背影。这个男人的气场实在强大，无形压迫令他心跳猛烈。

陈珂宇双手负后，一步一步走上石阶，离门槛只剩下三步的时候，那前去禀报的阍人已然赶回，气喘吁吁地道，“龚大人在后堂等你。”

他只是应了一声，迈过门槛。

后堂，龚玉清懒懒坐在主位，肥硕后背挤压着已经有些松垮的椅背。在自己家中会见客人，并不需要穿得多么庄重，他便仅仅是在内衣之外套了一件真丝白褂，试图装作读书人的样子，可惜肚子实在太大，撑得白褂几要破裂。

陈珂宇步入内堂，走到龚玉清五步之外，昂首而立，拱手作揖，“见过龚大人。”

尽管二人相交已久，陈珂宇为他带来了丰厚收入，但龚玉清仍旧有些看不惯陈珂宇。你陈珂宇的腰板是铁打的？见了本官只是拱手行礼，腰竟然不弯丝毫？

他稍稍露出不悦之色，随意摆了摆手，说道：“坐。”而后从茶几上端起茶盏，顾自品味。云南普洱香型独特，滋味浓醇，他这一口咽下，口腔之中犹有余香。

陈珂宇并不打算坐下，望着双眼半眯陶醉其中的肥胖知府，开门见山说道：“陈某此次前来，想要问龚大人借几个人。”

没有客套，没有奉承，就这么直截了当地说出了目的。

龚玉清一下子没有了品茶的心情，但也不敢表现得过于明显。自己与陈珂宇是互相利用没有错，但毕竟自己能有这一切，全仰仗头顶的乌纱帽，要是乌纱帽丢了，那可就什么都没有了，况且，眼前的男子武功奇高，不是自己可以惹得起的。因此，他并不敢肆意妄为。

龚玉清放下茶盏，稍稍摆正坐姿，深吸了一口气，问道：“用来作甚？”

陈珂宇坦诚道：“用来诛杀霍胥陵。”

龚玉清一下子乐了，下巴肥肉跟着一颤。“霍胥陵？就是那个在春光乍泄击溃沈末的小子？”春光乍泄是他的地盘，之前他还在恼怒霍胥陵在自己地盘撒野，而如今陈珂宇自动送上门来，原先的情绪竟反而变得不那么重要。能够嘲讽他陈珂宇才是真正的快乐。

陈珂宇依是面色平和，并不因此而坏了心情，“正是那个击溃中三帮白虎堂堂主的霍胥陵。”

龚玉清见他丝毫不在意，反而觉得没趣，干咳了两声，问道：“你要几个？”

陈珂宇答道：“埋伏高处的射手七个，掩藏人群之中的近战好手，八个，共计十五个。”

“十五个？”龚玉清忍不住叫出声来，“府衙之中，能称得上好手的也不过区区二十余人，你借走十五个，那本官的安危怎么办？”

陈珂宇答道：“陈某自然知道龚大人的人身安全乃是苏州城第一大要事。但此次行动远非寻常，我们计划在垂云书会之时，诛杀霍胥陵。倘若全权由我中三帮帮众动手，不免给人‘无视朝廷，无视苏州知府’的把柄。但若是由苏州府衙提供帮手，则是大大的不一样。霍胥陵身背命债，原本即是罪人，由府衙的人将其斩杀，正是为民除害，乃大功一件。龚大人若是担心自己安危，我愿意暂时从中三帮中挑出三十好手，护佑你左右。”

顿了顿，又道，“全仰仗龚大人，最近中三帮生意着实不错。”

话说到这个份上，龚玉清自然没有了拒绝的理由，但是又不能答应得太快。他抬手摸了摸五层下巴，装模作样思索一阵，点头道，“也行！那我就借你十五人！”

陈珂宇微微一笑，拱手道：“多谢龚大人！陈某还有要事在身，不便久留，暂且告退。二日之后，会派正龙来府上取人。”

龚玉清摆了摆手，“去吧去吧。”直到陈珂宇走出后堂，他才招手唤来师爷，面无表情地说道：“你去挑十五个有点本事的人，最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

师爷有些糊涂，“大人，为何如此？”

龚玉清望向门口，冷笑了一声，“到时候一旦这些人出了事，我也好向陈珂宇开口，多要一些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