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乐死
作者:宅宅不出门      更新:2019-09-14 02:19      字数:4489

日上三竿,艳阳高照,万里无云。

大殿里气氛沉重,乌云密布。百官面面相觑,半响沉默,大气都没人喘一口。

一个耳光让王妃候选的展示戛然而止,剩下的就不用再进殿了。

陛下回过神来,并未龙颜大怒,也未尴尬局促,只是轻轻摆摆手,挥退了战战兢兢的众人,徒留忐忑不安的小姑娘。

“陪我走走?”陛下似乎陷入回忆,语气带着回忆的温度,没有命令,只有平等的询问。

“能不能换身衣裳?这也实在不便。”小姑娘弱弱地问,她指了指在地面拖着几米长的裙摆。

陛下莞尔一笑,“有何不可?”他也觉得这身衣裳,除了造型不错,其余都是累赘。不知是哪个迂腐的设计师搞出来的,尽是些繁文缛节?

“不许偷看!”想到刚才莫名地被近距离观看,她本能地觉得这人不够检点,太过随意。

陛下真想哈哈大笑,居然有人对他说不要偷看?那些个佳丽,初次见面时,哪个不是扭扭捏捏地当面更衣,半掩半露,摆出个欲抱琵琶半遮面的样子,欲就还推,做作得十足。“好,保证不看。”他下意识地揉了揉微肿的脸庞,忽觉得他现在就算带着笑意,这姑娘估计也看不出来吧。

“你不觉得你身上这衣服有些丑吗?黄黄的,纯金打造的?看着真觉得没有品味。”陛下听着身后悉悉索索的声音,正要幻想勾勒,突然间就听到了这么直接的点评。他低下头,第一次审视身上这套黄灿灿的龙袍,当然不是纯金打造,帝王岂会这么俗气。他想起第一次穿戴时,他也觉得这龙袍的造型不符合他的风格,但众人皆劝,龙袍加身,必须如此,自古皆然。

他自然不会为一件衣服闹别扭。这些不是他在意的重点。他和众人一样,在意的是这衣服附带着的象征。整个帝国只有他能穿!自他穿上这身黄灿灿之日起他便是帝国之主。再丑一点、再不符合他的风格、再不喜,他也毫不犹豫。

“嗯。的确有些难看。”他审视后得出结论。“你等着,我也换一身。”他幡然醒悟,他已经不需要这个象征了,他已经是帝国之主。这里他说了算!穿什么衣服是他的自由。他竟浑然不觉二十余年,无时无刻地保持着龙袍加身的状态。难道脱下这衣服,就有人敢造次不成?不,没人敢造次。但是,他心中惊醒。有些事情他没有意识到,他习惯地居住在自己的世界里,没有人提醒,也没有人敢提醒。如果不是这个姑娘,他估计会将这衣服穿到进棺材的那一天。这只是一件衣服而已,那其他事情呢?

一会,换好妆的两人相遇。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冰凝从不化妆,她不会,她也不要,她倒不是不屑,也没有丝毫鄙夷那些以妆饰为业者或者不妆饰便不见人的男男女女。只是以她医者的眼光,那些往身上招呼之物于身体发肤并无益处,偶有益处,也因为年深日久而生出害处来。再说,她本就貌美如花,清新脱俗,她那清澈见底的眼睛,有什么可以比拟的?陛下从未看过如此干净的人。他放肆地看着,怎么都挪不开眼,怎么都看不够。看着这样的女子,他的心境都清爽起来。

他看起来城府很深,虽然一副学府学子的打扮,眼神有些阴鸷,眉间有些暗淡。眼神又霸道,似乎他是世界的中心,且处处想要让人意识到这一点。但他明显又想显得有礼,懂分寸,嘴角还挤出一丝笑意。这是个常年只和自己打交道的人,是个闷坏了的自闭的人。希望脑子正常,那就是帝国之福了。冰凝的医者生涯让她清楚地知道,一个过分孤独的人要好相处是强人所难的,一个孤独太久的人要保持正常也是万分艰难的。但她没有选择,他已经站在她的面前。被这种人看到,她逃不掉了。

陛下还在彬彬有礼地放肆地欣赏她,她无奈地转过身,看向窗外。入目最显眼处又是工匠圣殿,比身边这个男人还醒目,无论站在哪里都那么显眼,不让人看见会难受吗?她的眉头随着心中所想就皱了起来。

皱眉也这么好看。有些人皱眉不知道心中鼓捣些什么见不得人的事,而眼前的女子蛾眉轻簇,脸上也显出不喜来,十分单纯,定是看到什么不喜之事物。

“怎么了?”书生打扮的男子毫无书生气,踱着方步来到窗前,四面扫视,却并无不妥。

“那个,我说话做事不懂规矩。说错什么或者做错什么,你可不准生气。”小姑娘显得机灵古怪。

“呵呵,天气晴朗,又有佳人相伴,开心还不够,怎会生出什么气来呢?你看我是那么小气的人吗?”书生显出得色,斜视着她。

“那我说了哈。”冰凝仔细地看了看他的神色,忽略了他目中的轻佻和得意,有些赌气地说,“你为什么让工匠圣殿建得那么高?你每天一睁眼就看到,不觉心烦吗?我才看了几次,就觉得心里堵得慌,它挡住了我的天空,让我看不到更高看不到更远。”

“……”陛下陷入沉思,他无言以对。他并非没有仔细想过这个问题。他只是觉得这是帝国之福,是帝国繁荣昌盛的最好证明。看到子民们的欢呼和憧憬,他觉得自豪,觉得英明。

“嗯?我说错了吗?你别生气,我没有别的意思。这只是一个玩笑,一个信口开河。”看着男子沉默不语,冰凝小心地解释着。

“你问得很好!但我要确信你有没有资格知道。”书生从口袋里拿出水晶球,上面有两个血红的数字,一个5一个9。“这是工匠圣殿近日新研制的,名字叫谛听。上面的两个数字代表你我的生命强度,我是9,你是5。这说明你比一个普通的男人强大4倍,为什么?”

“啊?那你不是比普通的男人强8倍?!”冰凝看着可爱的水晶球眼冒金星,欢呼雀跃,她明显是喜悦多于担忧。

喜悦的欢呼声减少了陛下的戒心。他轻声重复道“为什么你比普通人强4倍?你看起来还是一个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你是怎么做到的?”

“嗯…我对你并无恶意!但是我可能违背了你偃武修文的决定。”小姑娘安静下来,迟疑地端详着眼前的男人,她不确定说出来会产生什么后果,但是她明白,如果不过了这一关,她便无法真正自在地活着,她不想对一个朝夕相处的人有所隐瞒,尤其是非常重大的隐瞒。她相信,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她更相信,如果隐瞒,那么被识破的那天便是一切的终结。

“说说看。”书生很平淡,没有说什么绝对不伤害她的保证,但也没有被冒犯的怒火。他坚持要知道真相。

冰凝知道没有妥协的余地,但她不想连累任何人,“有一天我进山采药,机缘巧合之下,于天狼峰拾得一块乳白色椭圆形的石头,里面蕴含着巨大的能量。借着这股能量,我从凡人突破武者,又进而蜕变成了修者。能量耗尽,石头化为灰飞。”她真真假假地说着,若要死,那就是她的命不好了。

陛下全身心地看着听着,他要知道她说得是不是假话。是真话,就算有假也很有限。这是他的判断。

他陷入了巨大的荒谬,他无言地张着嘴,他觉得自己最可笑。他做了多少努力,耗费多少人力物力财力?帝国整整十年的积蓄!十万天矢啊!付出与收获完全不成比例。真心计较,他便是帝国的千古罪人。否则诺大的帝国怎么才区区数千天空战士?他是真正的罪该万死。

“你也是修者啊?运气可真好。我以为所谓能量结晶只是杜撰。你可以把这种石头画出来吗?”陛下觉察到沉默和紧张,他强行收拾心情,强颜欢笑。

“你也是修者?”冰凝掩嘴惊呼,她无法相信,铁血强硬地推行偃武修文的那人,自己竟是最强大的修者中人。“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那么做?”冰凝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她浑然忘记了刚才的紧张害怕,忘记了可能的生命危险。她大声质问!

陛下面有愧色,但他还是想要解释,“十年前,我还不是修者。那时,我以为,芸芸众生,不过六七十年的寿命,除去年幼衰老和求学期,能够有益于帝国的不过区区二三十年,他还要养家糊口,购房置业。有多少人还挣扎在饿与不饿之间,有多少人为吃饱穿暖奋斗终身,有多少人饿死累死病死,有多少人终身不识几个大字,矇昧中来矇昧中去,有多少人生于山村,长于山村,长眠于山村,不曾走出去看看?太多人被浪费。他们从小习武,直至终老。何用之有?帝国已无战事几十年,习武作甚?打架斗殴,寻衅滋事?侠以武犯禁,向来如此。这群人,于他们自己无用,于帝国无用,当禁!况且,就算战事将起,帝国军与府军不是摆设,大地战士和天空战士也不是泥塑的,帝国研制了多少空矢与战铠,只要一个普通的一般的成人,稍作训练,甚至不需要任何训练,披上战铠,端起空矢,就可杀敌。要学武之人何用?”

陛下声音激动,他的声音渐渐洪亮。“就算朕已窥得修者之境,那也不过是我一人而已。于千千万万的平民,他们的生活不会变,他们的结局也不会变。我建造巨大的城池,将所有人纳入其中。只要不偷懒,居者有其屋,衣者有其服,吃饱喝足不是问题。我明白,城池还在修建,劳苦大众还未真正安稳下来,帝国还远远未走上正轨,还需要不停地流汗,甚至流血流泪,但是,这不会持续太久。有我在,我会为他们开智,助他们成人,我会为他们养老送终。”说到这里,陛下愧色全无,胜利在望,流血牺牲无法全免。

冰凝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的慷慨激昂,她并未被感染,虽然她也明白,陛下做了很多,是圣皇,是明君。

她想起郁郁不得志的阿哥。“我从小跟爷爷行医,见过很多人死去。有人饿死,有人累死,有人病死,有人老死,男女老幼都有,死状也不一。但是,没有见过谁平静地死去,安稳地死去,更没有见过谁快乐地死去。哪怕那些自然老死之人。他们或神智不清,或徒留意识其他全无,或者苦苦求生,或者苦苦求死。只有我爷爷一人,快乐而祥和地死去。”

陛下怔怔地看着这个侧着头陷入回忆中的女孩,她如空谷幽兰,如浊世青莲。

“我以为,人的一生,从小到大,从大到老,都可以快乐。快乐地生,快乐地活,快乐地死。每一个阶段每一个时辰每一个瞬间,都可以快乐。可是,人们却硬生生地活出不死不活的状态来,这最可悲。大凡疾病,都有内因,有大悲致病的,也有大喜致病的,但更多的却是不死不活的病因。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这自然是极高妙的境界。不死不活却是不同,虽然他也不悲不喜,可是这不是真的不想悲不想喜,而是不能。他失去了悲喜的能力,变得不像死又不像活。”

“生无可贪恋,死无所寄托。不知道如何活着才有意义,才能让自己满意,但也不想直接去死,还没有做好死的准备。连好好活着都不知道,又怎么能为死作准备呢?不死不活的人虽然活得糊里糊涂,但是真要死时,又是莫名地执迷,想多留些时日。”

“你说六七十年太短。可是爷爷说活十日、十年、六十年、两百年或者更久,结局不会改变。有人可以在每个瞬间发光开花,有人终身都只是为发光作准备,有人大部分时间只是等待花开。发光前后的黑暗,花开前花谢后的贫乏,该如何度过?只有时时发光处处开花,活好每一个瞬间。自然可以快乐地活,快乐地死。”

“你看你建的房子。床铺、桌椅、一应用具,都是按照成人的样子来打造。没有专门的孩童房,为什么?因为他们会长大,长大之前,他们得等着。没有专门的老人房,因为他们行将就木,他们得忍着。”

“人之所以是人,他不是吃饱喝足就行的。他不是因为有益于帝国才存在的,相反,他先存在,然后才会有益于帝国。他住的再好,吃得再饱,那也是不够的。人们需要闲暇,需要寄托,需要温柔,需要团圆。”

“学堂所学都只为帝国强大。人们的一切劳作,也只是为帝国添砖加瓦换取廉价的活着。他们不疯,也不魔,他们不死也不活。”

少女稚嫩的脸庞也很坚决,与陛下互不相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