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虐一夜的狂风在清晨时突然停了。
丽华酒店的墙壁很厚实，任是外面天寒地冻，房间里却是暖意融融，赤足走在洗手间的地板上，脚底微凉，昏沉的头脑也渐渐清醒了。
镶着金边的大圆镜里，女人精致的脸只占小小的一角……
薄珮薇一夜未眠，眼睛里有淡淡的血丝，抿一抿，苍白的唇角似乎还能尝到酒精的滋味。
鲜花一样的年纪里，大把大把的时间荒废掉，纵然不甘心，又能怎样？
在金装玉裹的外表下其实空无一物的人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她厌恶的想。
此时眼前浮现出另一张脸来。
小学校设施简陋，操场上的围墙塌了一半，能清楚的看到孩子们尖叫着打闹奔跑，直到女先生出来制止……
年轻的女老师在杏黄色棉旗袍外面罩了件墨绿色毛衣，衣服是旧的，暗淡到几乎褪去原色，鞋子穿了很久吧？擦的再干净也还是变了形。
对啊，这样才对。
她想，泥地里出来的人理应满面尘埃。
直到那人笑出来，脸上闪过一刹的微光。
眼神清明，那女人有独立的灵魂，根本不需要谁的怜悯救赎。
薄珮薇盯着镜子里年纪相仿的自己，缓缓笑，又一点点垂下嘴角。
……
年级例会，陆主任坐在讲台上宣布班级排名，扫一眼台下昏昏欲睡的各位老师，咳嗽一声：“要临近月考了，三年级的几位老师接连请假，就不想想工作谁来完成？大家都是文明人，希望都还是自觉一点。”
坐在最后一排的王宝珠有点病恹恹的，伸手捣捣身边的薄锦书：“我不过是不舒服，请假多了些，值当在大会上说么？这个老陆也太不够意思了。”
薄锦书安慰的拍拍她的手：“陆主任没说你，说的是我。”
“对啊，你一向最积极的，这一次却一下子消失两天，连个招呼也没打，可把老陆气坏了，跑到校长那里喊着说要扣你薪水呢。”
“我看你的样子也不像是生病，莫非你……相看婆家去了？”
薄锦书脸上一红：“宝珠你怎么什么事都往那上面想？”
“对咱们女人来说，除了嫁人，还有什么更重要？”
王宝珠打开化妆镜，对着镜子左右照照，总归是不太满意，又拿出一只口红来抹抹，总算是有点像样子了，这才说：“到底还是洋东西好，这法国口红就是比丽馥春的好上色。”
薄锦书不化妆，所以对化妆品没有概念，但是也知道法国货是没那么容易买到的，再看看王宝珠身上穿着的高级羊毛裙和小牛皮长靴，后知后觉的醒悟。
“董先生升职了么？”
王宝珠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薄锦书为什么这样说。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眼神呆滞，过了一会儿才缓缓调转头。
台上，陆主任还在喋喋不休的说个不停，直到不知哪里传来的吵闹声打断他的讲话……
一个女人尖锐的声音断断续续的传来……
“……她……在哪？”
“……你让她出来……”
“要不然我就进去！”……
陆主任初时还能忍耐，但外面的声音越来越大，几次打断他的讲话，再看低下的人，眼神全都飘向窗外，显然自己的讲话全是白费，大家的心思全都被外面的吵闹给吸引了去。
“太不像话了！”陆主任重重撂下话稿，站起身走到门外喊到：“是谁在吵闹？这还像学校的样子么？”
大家本来早就被盼着陆主任的训话早点结束，此时见到有热闹可看，也纷纷站起身来，跟着陆主任走到外面操场上。
王宝珠平时是最喜欢凑热闹的，也拉着薄锦书挤在人群里，眼见一位身穿裘衣的胖女人在几个随从的簇拥下正与看门的李二拉扯，眼见众人来到，声音又拔高了几分：“你们学校怎么能雇佣那种德行低下的女人做老师？这简直就是误人子弟！”
苏校长去南京开会还没回来，陆主任自觉有责任担起重任来，清清嗓子迎上前去：“这位太太，现在是民国了，大家都是要讲法制的，您可不要乱讲话啊？”
“乱讲话？”那位太太冷笑一声，手里也不知捏着什么纸张，铺展开迎着陆主任脸上扇一扇：“你看看清楚，我可是有实证的。你们学校的女老师有失妇德，勾引别人家老公，还被搞大了肚子，跑去私医馆打胎，这单子都在这里呢。”
啊！这可是一桩奇闻，大家心里诧异，全都伸长了脖子，想看清楚那位太太手上拿的东西。
陆主任一向自诩是文明人，遇上了态度如此蛮狠的女人还是第一次，被训的面红耳赤却无话可说，只得硬着头皮接过那几张西文诊断单，才扫了一眼上面的名字，立时骇了一跳……
“太太，这是你从哪里得来的？”
“从哪来的？自然是从医馆得来的。”
那位胖太太胸有成竹，犀利的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停在人群后年轻的两位女老师身上：“你们中间，谁是薄锦书？”
薄锦书没想到对方提到自己的名字，微微皱眉道：“我是。”
那胖太太上下打量一翻，冷哼一声：“果然是你。”一扬手，跟着她的那几个五大三粗的妇人，卷起袖子上前，三下两下就把薄锦书从人群后拉扯出来，看那样子是要上演“全武行”了。
在学校里打老师，这真是有辱斯文。
学校里的“文明人”全都傻了眼，陆主任也乱了章法，也不知从哪里劝起，只能徒劳的在人群后叫喊：“锦书不是那样的人，这中间一定是有误会，太太你还是冷静一点！”
那胖太太有备而来，哪里肯听，纠住了陆主任的领子说：“哼，说起来这也不难查，那单子上有日期的，你且说，这个薄锦书上周三周四是不是没来上班？”
陆主张口结舌，再看看手里的诊断单，果然正是那两天的日期。
而正是那两天，薄锦书连招呼也没打就消失不见，害的他亲自去给学生代了两天课。
这位薄老师是苏校长请来的人，平时不吭不哈的，哪里能想到竟是这样的人？
他一时难以消化，但又不能由着事态发展，只得陪着笑脸上前：“这位太太您也别着急，要不咱们到房里去谈，让薄小姐也说说是怎么回事。”
“薄小姐？”
那位太太盯着薄锦书，冷笑一声：“她是哪门子的小姐，你们学校雇老师就没有查过底细么？”
“这……”陆主任现在才想起来，薄锦书入职时连个保人也没有，她的履历上到是好像写了是苏州慕贞女校肄业，家人一栏似乎是空的，平日里见她，似乎也是独来独往，从没听她说起过有什么朋友同学……
“哼！你们学校就是这么糊糊涂涂的招人进来授业传道？”
那女人似乎决意不放过薄锦书，走到薄锦书面前，指着她的脸：“今日当着众人，你且问问她，那两日去了哪里？还有，是该叫她小姐呢？还是该叫她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