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节
缘来缘去缘如水,花开花落终有时。
上官青儿第一次感受到人生是如此的无常。
关于花娘,她有许多问题没有问。譬如说,桃花娘子是谁?为什么彼此看对方不顺眼,对方却又要帮你?她不会相信桃花娘子是为了一个桃花阁就帮自己的对手,而且许诺的桃花阁不一定是一块能吃得下去的肥肉,即便只知道桃花娘子这个名字,也知道,她绝对不是一个莽撞行事的人。
最重要的是,她没有问,她口中的他是谁?念之又是谁?是否与这个“他”是一个人?以及,她没有问,她的身份是谁透露出去的?是一个刻意留意自己的人,抑或着,就如他们所说,有内奸……
在她与花娘谈过之后,翌日,花娘就自动到了县衙投案。每个人对这个结果都难以接受,在他们的心中,花娘是一个虽然势力但却是一个十足的性情中人,从她平日里用来表达自己心情的衣着就可以看出。
众人忍着百般复杂情绪审问花娘,花娘老实交代,从动机到手法,但有所问,便无不回答。
那两个没有留下任何线索、连作案手法都找不出的案子,其实手法很简单。先用药将之迷倒,然后将之丢入密室里,再放入浓烟。虽然是被呛死的,但因为被迷倒了,就像是自然死亡一样。因此,仵作才检验不出任何问题。
这种看似是用尽心机、费尽力气才能达成的办法,竟然是这么的简单,让人着实连惊愕的力气都没有。
关于北岸之火,花娘的解释是,收买梦水阁的一个龟公,让他在梦水阁上淋了油,又用同样的手法将其他船上都淋了油。因为北岸的花船为了固定,平日里都连在一起的。因此,梦水阁一起火,其他船就难以幸免。至于花船里的人……因为只是想要放火,所以她事先通知了她们。
风清涯问花娘,为什么要放火?即是放火,为何又不伤人?
花娘解释说,或许是那时,想要能少杀一个人,就是一个人吧。但是,之后还是杀了。看到上官青儿她们去了越人京,想要阻止她们,就杀了北岸的人,以作警告,但没想到,她还是执意要去。
莫文武、风清涯等人没有想到花娘会说这些,虽然他们已经从案件管辖县得到通知,却没有想到,这件事,也是花娘做的……
莫文武靠在椅上,目光幽深的看着花娘。花娘直视着莫文武,什么也没有说,嘴角噙着温柔的笑。
花娘回答了所有问题,没有问到的,也主动交代了。除了念之和緑芦二人没有说出来,其他的都详详细细的交代了,包括桃花娘子的事情。
不知道是报复还是什么,将桃花娘子的事情交代得特别的详细。在问到她和桃花娘子为何反目成仇时,花娘是这么回答的:
花娘,在还被称作华晴之的时候,和桃花娘子曾有一面之缘。之后,华晴之遭遇一连窜的变故,再度遇到桃花娘子。那时候的桃花娘子,远非现在可以比拟的。华晴之虽然是深陷地狱,但表面却十分荣光。那时,桃花娘子用尽了心力讨好她,却从不表现出来。那种讨好若有似无,甚至是不卑不亢,对华晴之十分受用。
之后,桃花娘子成了华晴之的重要部下。但不到几年,她就出去独立门户。对于这种举动,华晴之没有任何反应。对于她而言,这是无关重要的事情。
就这样,二人成了亦敌亦友的存在。但,真正让二人关系破灭的原因是一个人,一个男人。因为那个男人,这个尊敬着彼此的人反目成仇。
对这个男人,华晴之势在必得,而桃花娘子虽然并非如此,但因为那个男人不愿离开她,也就听之任之。她就抱着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在旁边看着你拉着我,我拉着他,谁也不放手的游戏。
于是,二人就一直纠缠,纠缠了十几年了。
花娘感叹,没想到这么一纠缠,竟然都这么多年了。她也没想到,一晃眼,就过去了。可是,十几年的时间,想要得到的人,始终没有得到。甚至,连那人的一个眼神,都没有。
风清涯问花娘,这个男人是谁?现在在哪里?
花娘直接说,无可奉告。
如何理解这一无可奉告?
他们自然不会将之理解为不回答。而是,不能回答。“无可奉告”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不是不知道,而是不说。至于是不敢说,还不想说,这个除了本人就不得而知。
如果是后者,那么问题不大,这只能证明是花心私心包庇。如果是前者……莫文武与风清涯面面相觑,如果是前者,那就意味着,那个人或者与那个人有关的人,现在与他们同堂。
之后,风清涯又问,动机呢?
花娘沉默了一会儿,望着堂上挂着的“公正廉明”四个大字匾额,微微勾起嘴角,眼角微弯,淡淡一笑,道:“无聊吧,太无聊了,就做了这些事情了。”她的笑容,不是一贯的娇艳,但这个淡淡的笑容,却比以往的笑容更加的迷人。
花娘的回答,怎么可能取信于人。但,不论是莫文武还是风清涯,他们都暂避这个问题,改问关于如花的事情。
花娘说,如花的事情,与她无关。她不知道如花是为何而死,也不知杀害她的凶手是谁,动机又是何。
花娘的话,尤其是以她现在的身份,很难以取信于人。但莫文武和风清涯都相信了,这个时候,花娘没必要撒谎。虽然她有隐瞒的事情,但她从始自终,连隐瞒都隐瞒得很光明正大。
“那李大贵呢?为什么要杀李大贵?”风清涯道。
花娘一愣,那反应显然是不知道李大贵死了。
的确,李大贵的死,现在除了他的家人之外,别人都不得而知。他们也要求,李大贵的家人保守此秘密。
至于为何要保守这个消息,一是为了不造成沂水县人的恐慌,二是等凶手。如果凶手没有听到李大贵的死讯,一定会来查个究竟的。他们虽不确定这种可能性有多大,但不管有多时候,哪怕只有一丁点,也要试一试。
之后,莫文武问花娘,为什么要来自首?如果她自己不来,最起码半年时间,他们是破不了案的。
如果他们破不了案,那么,到时候倒霉的不是凶手,而是他们了。
花娘闻言,才知道,原来上官青儿并未将昨晚的事情告诉他们。心中一时复杂不已,望着莫文武,久久道:“我,累了。”
莫文武猛地收缩瞳孔。
“我累了,不想要继续下去了。杀了这么多人,做了这些多的误导,但最终,还是没有办法了却心中的深入了灵魂的无聊。而且,我和桃花娘子争夺那个人争了十几年,也追了十几年,累得连再开口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想,我这一辈子,都没有办法得到我想要的。所以……”
“所以你放弃了?”不知为何,莫文武的声音一瞬间有些怪异。
风清涯斜睨莫文武,浓墨般的眼里闪过深邃得吓人的光芒。
“是,我放弃了。在我放手的那一刻,那个人就注定对我是遥不可及的。我已经累了,不想要继续追下去,争下去了……”
花娘说完这些淡淡却透露出沉重的悲伤话语后,就拒绝开口。风清涯无奈之下,只好让人带。而莫文武,他撑着头,看着前方,眼里,一片空洞……
左乔林听完风清涯的汇报,对于这个结果,很不满意。但花娘已经画押,对罪状上的罪行供认不讳,他又能如何?
但是,这个案子,看似破了,其实还有很多疑问没有得到解释。
首先,目的?认识花娘的人,都不相信花娘会是为了“无聊”这种烂借口而杀人作恶,而且,还杀了这么多人,并将他们一群人耍得团团转。
其次,这个案子看似简单,但却非一人之力能够做到的。单就上官青儿去越人京的事情,就只有当事人知道。她们先暗中派人将马车藏在城外,夜里,再用轻功出城。离开的方法,不可谓是不妙。而花娘,又是如何得知的?还能及时的赶在她们前面?将北岸女子杀死,真的只是为了警告他们不要再继续深入下去了吗?
再次,为何非要杀北岸的女子不可?
继而,李大贵又是谁人所杀?
最后,花娘口中无数次提起的那个“他”是谁?桃花娘子与之的关系,又是什么?而桃花娘子和这个案子,又有什么关系?
左乔林无法解释这些问题,而他自身的职责,也无法容忍自己无视这些问题。于是,他打算亲自去问花娘。
此外,他还有一个问题要问,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县衙里的消息,是谁走漏出去的……
当左乔林靠近牢房,就发觉不对。他悄悄靠近,果不其然,原本在牢门口值班的衙役被人砍晕,现在靠在门口,远远看去,完全没有异样。而牢房本就远离有人住的地方,平常夜里,也没几个人会来这里,自然没有被人发现。
他屏住呼吸,悄悄的走进牢里,却发现一幕足以让他大叫的画面!他急忙捂住嘴,堵住难以忍耐的惊愕声。
花娘静静的坐在牢房地上,幸好有稻草铺着,不会那么冰冷。但,冷不冷已经没什么关系了。现在没有什么,比她的心更冷。
她任由她现在唯一爱的人,她的儿子,一心报复她、鄙夷她的儿子念之,将自己的衣衫褪下,头带解开。他纤长的手指作梳,慢慢的梳理着自己的头发。若是,他不为了让她无地自容而将她的衣服褪下,这样温柔的举动,足以让她感动地大哭。
念之一边梳理着她柔软的青丝,一边轻轻道:“娘亲,我真的没有想到,你竟然会自投罗网。你是不是笨蛋呢?你不知道这样做,会被判死刑的吗?”
“你,在乎吗?”花娘颤抖着唇,道。
“在乎?我怎么会不在乎呢?”念之轻轻一笑,“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娘亲,生我又抛弃我的人,其中任何一点,就足以让我此生永难将你忘怀。而且,你死了的话,我上哪里去找你这么一个既美丽,又能干还好使唤欺负的人呢?”
花娘下意识的垂头,却不料被念之拉了回来。她不得不仰起头,从下而上的看着念之温润如水的眸子。明明是这么温柔的眼,为何却让她如同坠入冰窟之中,连一点点温度都感觉不到。她颤抖着唇,好久才艰难的说了一句话。“……啊,是吗?”
念之亲吻着她的额头,温柔道:“怎么不是?我是如此的爱着你呢,娘亲。可是,你却让我失望了。娘亲,你以为我没发现你暗中做的那些事情吗?”顿声,“我都知道的噢。本来很生气,生气到想要将你丢给黑暗世界里的那群人泄欲的,但又转念一想,你怎么也是我的娘亲,我又怎能让别的男人碰你呢?你知不知道,我将曾经那些碰过你的男人全部都剁成肉末了,尤其是碰你最多的那个地方。”
花娘瞪大眼。
“你是我的娘亲,即便是迫不得已,却不能容忍你去做那些妓女才会做的事情。”
“……这就是你要毁掉北岸,要杀掉北岸的人的原因?”
“是阿!怎么?感动得痛哭流涕了?”念之微微诧异,“其实你不用这么感动的,再怎么说你也是我的娘亲,为你做这点事情,我还是愿意的。”
花娘攥紧拳头,指甲深陷肉中。她没有想到,他执意要毁掉北岸的原因,竟然是她!难怪,难怪当初她怎么问他原因,他都不说。
他当然不是心疼他,而是为了看她现在这惊愕、震惊、恐惧、内疚、亏欠、屈辱、懊悔和痛苦的样子。
他一直在等待她知道真相的那一刻,就如同等待自己花费了许多心思种植下的蔬菜瓜果一样……
“继续刚才的话吧。我之所以没有将你交出去,是想要看看你能做出什么有趣的事情?毕竟,你从找到我那一刻开始,就如牛如马一样跟着我,连重话都不敢说一句,一副小媳妇儿的样子。所以,我想要看看你反抗我的样子。”念之淡淡道,越说到后面,声音越淡,淡到让人恐慌,让人恐惧,就连隐藏着的左乔林,都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心道:这是人,还是魔鬼……
念之继续道:“可是你阿,太让我失望了。尤其是今天。”
“……我不是一直都让你失望吗?而你,何曾对我有过希望?”花娘茫然了许久,终于缓过神了,勾起一抹苦笑,自嘲道。
念之一愣,脸色一沉,梳头的动作也粗暴了许多,“是阿,我从未对你有过希望。没有希望,又何来的失望呢?呵呵,没想到我竟然会问你这样一个愚蠢问题。”顿声,“能给我希望的,只有那个人。”说这话时,念之冷酷残忍的眼里浮出入昏黄烛火一样温暖而温柔的光芒,被迫仰视着他的花娘见到这个表情,已经有所觉悟的她,还是心疼得抽搐不已。
念之被眼前这一幕所惊,他呆了好一会儿,缓缓抬起手,温柔的拭去了她的泪,道:“怎么?娘亲。你为什么哭呢?是感动的吗?呵呵,也难怪,都怪念之平日里疏忽你了。对不起呢,娘亲,念之知错了,以后,念之会更温柔、更温柔的对你。所以,娘亲,你不要伤心了。”念之一边“温柔”的为她梳理头发,温柔得头发一缕一缕的掉落,温柔得花娘整张脸都皱起来了,“娘亲,念之发誓,以后一定好好地,好好地对你。”
“是吗?你以后会好好对我吗?念之……”花娘的表情突然痴迷了起来。就好像是终于听到千求万求也求不来的情人的承诺,因此而惶恐、不安、惊慌、害怕和期待。
念之心一惊,眼里闪过阴鸷,但表情更加温柔,温柔得近乎可以将人化为春水。“嗯,要相信我噢,娘亲。我可是,很爱你的。”念之纤长的手抚摸过长发,长发被摆弄到胸前,而后,相互交叉,绕颈而过,并结于颈后。花娘如玉般的脖颈立刻被青丝裹覆,念之一边如情人般在她耳边温柔轻语,一边用那双美丽得让人移不开眼的手往后拉拽着头发。
花娘被迫往后仰,只有这样,才稍稍的得以喘息。但,在瞥见念之温柔笑容里怎么也化不开的悲伤时,她呆了,失神了。就这么一动不动,呆呆的看着他,任由他……将她束缚。
青丝缠绕,悱恻缠绵。如情人的耳鬓厮磨,如恋人的甜言蜜语。
渐渐地,花娘的脸色开始发白,继而变青。她没有挣扎,没有嘶喊,只是一边流泪,一边痴迷的看着念之。
念之依旧一脸温柔,连缠着那将她置于死地的发丝,都是那么的温柔。
“娘亲,你知道吗,以前我无数次想过,若是当初我求你的时候,你能够伸出手,哪怕是一个眼神暗示,我也可能会等下去。娘亲,地狱的滋味,你和我一样,身同感受。但是,你我决定性的不同是,你是大人,而是我一个连衣食都得靠他人施舍的孩子。所以,你不了解我的苦痛。我什么都不明白时,就被世界抛弃,遭受所有人的欺负凌辱,那时候,我在想,我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么对我?”
花娘哽咽一声,似乎是因为窒息的痛苦,也似乎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弯下眼角,勾起唇角,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哀伤无比。她轻轻地念着,“念之……对,对不起。如果,如果有来世,娘亲……娘亲就算是死,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不会,再也不会了……”
念之微微一愣,他如诗如画般的眉眼,含着浓重得怎么也化不开的复杂情绪。似乎是惊讶、不解、愤恨、怨责、心疼、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