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节

花娘哽咽一声，似乎是因为窒息的痛苦，也似乎是因为别的什么。她弯下眼角，勾起唇角，勉强的挤出一个笑容，哀伤无比。她轻轻地念着，“念之……对，对不起。如果，如果有来世，娘亲……娘亲就算是死，也不会放开你的手。不会，再也不会了……”

念之微微一愣，他如诗如画般的眉眼，含着浓重得怎么也化不开的复杂情绪。似乎是惊讶、不解、愤恨、怨责、心疼、后悔……

左乔林捂住嘴，难以置信眼前这一幕。

这个人，表情是那么的温柔，但无论话语还是行为，都残忍到让人胆寒。左乔林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忍住没有出声。

牢内寒气越来越重，寒气的源头，是那个温柔笑着的人。左乔林从未想过，笑容会让人胆颤发冷到如此地步！真的是，太可怕了，太恐怖了！

左乔林似是再也看不下去，退后几步，不小心装着柱子。细微的声音，在幽静的牢里却是巨大得难以无视的声响。

念之斜睨了过去，见到左乔林，反而一笑，笑得极为优雅，极为温柔，好像对方不是偷窥者，而是自己的亲朋好友或是尊敬之人。

左乔林大惊，一贯的冷静从容都失去，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逃！逃得越远越好，越远越安全，逃离这里，什么都不要管了，只要逃离这里，就可以了！

对，快逃！

就在左乔林被“逃生”欲望控制住，忍不住逃开时，背后传来低笑声。笑声幽然，如若空谷琴声，十分悦耳，心旷神怡。但，这时这种笑声，只会让人冷汗直流，毛骨悚然，双脚发软……

“逃吧，快逃吧。给你一天的时间，若是明天我找不到你的话，以后就随你的便。但，如果被我找到的话，呵呵……”

笑声止住后，他的声音又传来了。左乔林冷不防一个踉跄，险些摔在地上。明明隔了这么远，可他的声音还是清楚的传来，好像那人是在他身后说话。

“还有噢，别试着去找其他人。这时，你无论说什么，我都会轻而易举的让这些话回到你身上。不信的话，你可以试试，用你悲惨的未来试试。不过，那个人的话，可能会信你……”顿声，“她太单纯，太善良，对人几乎不设防，这个人，你可以去试试的。用你，和她的未来，去试一试。”

左乔林怔愣了许久，呆滞的转过头，看着微弱烛火照亮的牢房。突然，像是失去力气，猛地跌在地上，许久之后，才有力气重新站起来。

在站起来的那一刻，突然他看到那人在对他笑。十分温柔的、让人一看就能够喜欢上的笑容。可是……

猛然，左乔林发了疯似的开始奔跑。

牢房内，念之松开手，看着无力倒在地上的花娘，嘴角勾起浅浅的笑。这一次，不是温柔得可以挤出水来的笑容。

他斜坐在花娘身边，轻轻的抚摸着她的发，道：“真没想到阿，这么大晚上了，还有人来。幸好，是那块死木头来，若其他人来，我不就惨了。”顿声，“娘亲，这是你的错。知道吗？这都是你的错。”

花娘眼神无光，呆而空洞的看着牢顶。原本一双美丽的眼，不到一个时辰，就被这种软刑法折磨成这个样子了。

对念之的指责，花娘只是微微动弹了下手指，便再无其他反应。

“娘亲，为什么不怪我呢？我刚才那番话，不就是明摆着将其他人都说成我的同伙了么？你那么辛苦，才将他们勉强的撇除其外，但……呵，如果那木头能成功的逃出去，你的辛苦，又白费了。”

又过了一会儿，念之又道：“噢，还有，你不惜那么大代价，将乔寒弄走，是为什么？害怕乔寒在这里出什么事情，因此两国开战吗？”念之问，不见她回答，继续道：“噢，让我猜猜……你故意将乔夜烜和乔寒两兄弟相斗受伤的事情告诉乔承天，那老混蛋虽然老了，但却不糊涂，自然知道乔寒现在还有很大用处。但，娘亲，我很好奇，你用什么条件说动那个老混蛋的？又是用什么把握在他们彼此相斗受伤之前用这样一个理由要求老混蛋让乔寒回去呢？念之想了很久，还是没有想出结果。娘亲，要不，你帮念之解解惑？”

花娘一怔，好一会儿，才费力的转过头，用呆滞的目光看着他。但是，即便是直视，眼里却没有倒映出念之的身影，这让念之多多少少的有些不悦。

他允许她沉默，可却不允许她无视自己。无视，那是他的权力，她没有。

这，是她亏欠自己的……

“这些，你何不自己去查？”

“我自己去查吗？”念之怔忡一忽儿，喃喃反问。之后，就是无边的沉默。有时，沉默是高于任何的暴力行为，它摧残的，不是肉体，而是高于肉体的精神。

沉默过后，念之眉眼弯下，嘴角勾起，露出一个极为无害、如同孩子一般纯粹的笑。他笑了一会儿，微启双唇，轻轻道：“娘亲，你，是为了她吧……为了，上官青儿。”

花娘猛地睁大眼。

“乔寒和乔夜烜二人，你之所以会选择送乔寒走，那是因为他们二人虽然敌对，却可以算是命运共同体。如果乔寒死了，乔夜烜就活不了多久。即便我们外人不出手，那老混蛋第一个就不会放过他。但反之，乔夜烜如果死了，乔寒虽然也活不了多久，但绝对比起前一个情况而言，会久许多。

而上官青儿，她很在乎乔夜烜，或者说是，喜欢。她喜欢上了乔夜烜，却不自知。而乔寒，在她的心里，也占有一定的位置。因此，你选了一个极为聪明的办法，取其利，避其弊。这样一来，我就不能随便出手了，他们也不能轻举妄动。

若不是，你多此一举做了那件事，我们还会被你耍的团团转。娘亲，你说你都快死了，你怎么还是老实不下来呢？念之我阿，很伤心的……真的，真的很伤心。”说到最后，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轻到几乎错觉这是幻觉，轻到花娘忍不住哭了出来。空洞的眼里，终于有了点点光泽，漆黑的瞳孔里映出的是一张笑到扭曲的脸。

念之弯下身体，伏在花娘胸前，手指无意识的绕着青丝转圈圈。他听着花娘微弱的心跳，温柔的眸子毫无光泽，如一片死水。他低声喃喃道：“娘亲，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这一回，你为什么要背叛我呢？明明，你只要乖乖的听我的话，就可以继续当我的娘亲，我也会一直陪在你身边。陪你老去，看你死去。然后，为了掬一杯黄土，为你遮覆沧桑容颜的……可是，你为什么不乖乖的呢？为什么不乖乖的听我的话？为什么……为什么你非要背叛我不可？非要……非要我亲手，杀了你，不可……”

花娘呆愣的目光，原本浮现出的一点光泽，瞬时消失不见。

看到小六，只是觉得，如果当初没有那些人干涉，他没有死，我没有被迫离开你。那么，你可能会和选在的小六一样。生活得无忧无虑，性格开朗、率直、坦承，又是那么的勇敢、善良和温柔……

只可是，这些都只是幻想。可幻想并不能作为生活下去的养料，而我却选择将幻想寄托在她的身上，每当看到她时，就一度一度的想起自己的愿望，然后又一次接着一次跌入漩涡之中，难以出来。

“……对不起……”

念之愣了，他起初讥诮的笑着看她，看着又一度说出对不起的人。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句话，这句他鄙夷了许久，轻视了无数次，最看不起的话，竟然是她的最后一句话。

他本以为，他最后一句话，至少会有“念之”二字。

可是，这句话，虽然看似是对他说的，但……他却感觉，没有他的存在。

他瞪大眼，惶恐而不可思议的看着一脸安然而去的花娘，卷着她的发的手，开始发抖。发丝散落，落在发海之中，再也找不到刚才的那一缕，是哪一缕？就如，他再也找不到人，可以解释这一句“对不起”是什么意思……

这一日，风起云涌，沉闷的空气有如现在的局势，让人连动弹一步，都需要很大的力气。

昨日花娘投案，让县衙许多人，都难以接受。因此，就连每一日都会上演的“抢食”战争，都没有逗乐一个人。

而抢食的主角二人，也很是没精神，做这一切，都十分的敷衍。很容易看出，若不是因为他们，上官青儿和莫文武一定也会沉默，什么都不说。尤其是他们二人，上官青儿和翠喜楼的人关系一向很好，尤其是花娘。现如今，花娘成了一切事情的元凶，这让他们如何接受得了？

而莫文武，自然也受到不少的打击。莫文武是翠喜楼的常客，即便朝廷规定官员不能去风月之地，但莫文武压根儿没将之放在心中，依旧任意妄为，一个劲儿的按照自己的性子做事。

但，这只是第一重打击。

第二重打击是，花娘竟然是狐狸娘！

莫文武之所以会找得到狐狸娘，那是因为曾经偶然一次机会，他救了狐狸娘一次。而狐狸娘为了报恩，便许下今后有事而她又能为之，绝不相拒。

世人都知道，狐狸娘是一个奇人，白道黑道，只要你想的，她没有不知道的。甚至是，你想要知道王公贵族，公主王子的生活秘辛，只要你付得出代价，她也能满足你。

可是，谁曾想到，这样一个奇人，竟然是做出这等残忍事情的人？！

而今日，狱卒传来消息说，花娘昨晚死了。死因是窒息，脖颈处可以看出明显的勒痕，断定是他杀，但是，也不排除自杀却又故意将现场布置成他杀的样子。

因为，花娘的表情很安详。就像是在睡梦中死去的人。

可是，这个可能很快被否认。如果是自杀的话，为何值班的人全部被人弄晕了？难道花娘是从牢里出去将他们弄晕再回去的吗？

只是笨蛋和白痴才做这种无用功，而且，这种无用功做得太粗糙，难以让人信服。

花娘的死，又一个严肃的问题毫不留情的向这群还未喘过气来的人袭来。

花娘如果是被人所杀，就足以证明，她不是幕后黑手。那么，幕后黑手是谁？花娘在这一盘棋里，充当的什么角色？

而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突然，莫文武蹦起来，大叫一声，“糟了，我还没有问她，最初死的那两个人是什么身份！啊啊啊，为什么没有问啊？！”

“那两个人，不是我们当初猜测的，美人如玉派去的间谍。他们二人，似乎是刺客。受命刺杀花娘，却被花娘所擒，之后，花娘就杀了他们。”上官青儿道：“他们的尸体会出现，是花娘要给那些人一个警告，警告他们不要再送人来给她杀了。可是，她没想到，没有引来那幕后之人，反而将官差引来的。”

莫文武一愣，随即道：“你怎么知道？”

“花娘说的。前天晚上，我去找花娘了。”上官青儿老实道。

莫文武有些气急，口吻十分不好的道：“那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们？”

“为什么？”

“为什么？！你事先知道线索知道犯人却不告诉我们，又私自跑去问了花娘这些事情，万一打草惊蛇了怎么办？万一花娘因此跑掉了，又该怎么办？！”莫文武有些抓狂，就好像要将所有的情绪宣泄出来一般，不停地说，“你知不知道，你这么做有多么的冲动？！万一破不了案怎么办？万一她继续去杀人怎么办？不管结果是哪一个，你乐见吗？小六，你什么时候这么莽撞行事了？”

等莫文武连珠带炮的说了许多之后，上官青儿才开口，淡淡道：“告诉你们又能怎样？你们就不会去问了吗？”

莫文武：“……”

“而且，花姐姐她，不会跑的……”花姐姐如果要这么做的话，她早就做了。

“小六，你……”

“对不起大人，这件事是我处理得不对，以后我不再这样了。”上官青儿坦承道歉，“大人，我有点累了，我先回去休息了。”顿声，“朱阳……”她无声的请求。

朱阳起身，点头跟上官青儿而去。

乔夜烜幽深的眸子遥遥望着她们离去的身影，懊悔不已，心疼不已。昨日，他竟然闹脾气，失约于她。本以为，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今天才知道，那一天晚上，她去见的，是花娘……

那一晚上官青儿回去得很晚。他只感觉，夜里她回来了，却不知道是什么时辰。习惯性的搂着她，好像彼此没有什么嫌隙，她没有拒绝他，他也没有生她的气……但，次日醒来，上官青儿不再。一整天，她都没有出现过。

而他没有在意，因为他知道，花娘投案的事情，肯定给了她打击。而现在，她应该在朱阳那里。比起他，朱阳会给她更好的安慰。

可是，他没有想到的是，晚上朱阳找上门来，问他青儿去哪里了？他懵了，朱阳也瞬时懂了，轻蔑的看了他一眼，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有说出口。

乔夜烜去找过上官青儿，可是，他怎么也没有找到。上官青儿就像是消失了，无论他怎么找，甚至发动了杀雨他们，也找不到。知道今日，疲倦归来，见上官青儿笑颜盈盈的和莫文武二人抢吃的，虽然无论动作还是笑容都十分勉强，但这个样子，着实让他很生气。

于是，他走到一旁，沉默不语。知道上官青儿说出那句“告诉你们又能怎样？”时，他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

上官青儿没看他，一眼都没有。她难掩疲倦之色，叫了朱阳，第一次率先离开……

众人沉默，最后，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小六好像长大了许多”，世界再度陷入更深沉的沉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