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伊云不是华夏人，美洲也从来就没有过什么中秋节。但这并不妨碍她喜爱它。如此美丽的夜晚，还有那如梦般凄美的传说。传说中，后羿总是在月圆之夜仰望月宫中的妻子嫦娥。现实中，妻子只能在月圆之夜凝视夜空中那印着丈夫笑脸的皓洁玉盘，就仿佛丈夫在天空之中照耀着自己母子一般。

“你一定在天上默默地看着我们，对吗？”她总是这样想到。既委屈，又悲伤。只是为了那一点点始终不能释怀的温馨。

伊云在船头的边沿上找到了仰天观星的小孩儿。与母亲不同，儿子一直都不喜欢月圆之夜。月亮只不过是地球的卫星，与那些闪亮的恒星相比，小的不能再小。而且本身并不发光。对于一个能凭借肉眼发现星空中的时空翘曲现象的天才儿童来说，它实在是有些碍眼了。尤其是在中秋之夜。

所以今夜的墨闲云就显得有些不同寻常。他爬在船沿上仰头望天的样子倒更像是教徒在向上天祷告一样。这让她不禁与儿子以前对上帝嗤之以鼻的态度做了个对比，突然就有些忍俊不禁。轻轻走过去，抱住儿子的肩膀，一面亲昵，一面佯做严肃却又调笑道：“我儿久不见若影，何竟默默于此？大类女郎也。”这是《项脊轩志》中的一段，在这里用来调侃自己的儿子却显得有些突兀。

墨闲云缓缓转过身来，空乏的眼睛看了看伊云，然后低下头去，仿佛有些泄气地轻声唤道：“娘亲。”

许久的沉静之后，才又抬起头来，在母亲温柔的怀里问道：“咱们被困住了，是吗？”早在三个月前，这就已经是明显的事实了。此刻墨闲云明知故问，却像是有着更深的意思。

伊云轻声叹气，抚了抚儿子的脸颊。感受着心肝宝贝那紧致俏皮的生气，好一会儿才勉强露出一点笑容，开口却是自责：“都怪妈妈太笨了。”

八岁的墨闲云已经非常了解人情世故，却不知道掩饰自己的心思：“你只有强者之力，却没有强者之心。落到这种局面是不可避免的。”

“强者……”听到这个词汇，伊云的脸上泛起一丝苦涩。八岁小儿都懂的道理，她这个化神修士又如何不懂呢？只不过懂是一回事，愿不愿意改变却是另一回事。何况她的问题也不在于“愿不愿”，而是“能不能”。天性如此，根本就不能为了做强者而磨砺出一颗强者之心。

为了保护儿子，她当然愿意为之付出努力。但却不是一切。

她能为墨闲云而生。同时，她也在为墨泽国、为失去的挚爱而死。

情劫。她知道自己的问题，但却没有任何想要改变的，甚之有些享受。这样的死法执着而又凄美。她有足够的时间来缅怀自己的爱和失去爱的悲痛，同时也有充足的时光来尽一个母亲的责任。

但那只是想象中的美好。

随着时间的流逝，她的强者之力也在衰减。若非如此，她也不会被这所谓的“天罗地网”困住。当然，也只是被困住而已。对于伊云本人来说并没有多大威胁。问题是，被困住的不光她一个人。

墨闲云只是筑基初期的修为，还没有办法长时间辟谷。他依旧需要食物补充能量。但周围却没有任何能用来填饱肚子的东西。随身携带的干粮早在三个多月前就吃光了。也是那个时候墨闲云就发现了他们被困住的事实。

他是个聪明的孩子。聪明到让人心疼。

看着明明很饥饿，却一直默默忍受，以至于身体忍不住微微轻颤的可爱小孩，伊云的心中充满了愧疚。她疼惜地抚了抚儿子的小脸，眼中写满了关切，“儿寒乎，欲食乎？”

墨闲云缓缓仰头，从下面看了看母亲苍白的下巴和哀伤的眼睛，露出乖巧的勉强的微笑，摇了摇头。已经饿的连轻“嗯”都省去了。

过去的三个月里，母亲一直在用一种珍贵且又没有名字的药液来维持自己的生命。他在一开始就觉得奇怪，直到不久前突然想明白了：蓝色的神秘液体与母亲每况愈下的神气有着说不清的联系。

事实上他并不排斥这种维系自己生命的方式。他是墨闲云殿下，智慧超凡，独一无二。他不会像凡人那样婆婆妈妈叽叽歪歪。但他也明白，这样苟延残喘反而让局面变得更糟。母亲一天天弱下去，他们的希望也一天天坠落下去。

敌人的目的很明显：母子之间只能活一个。

也给出了很简单的选择：只能是孩子。

这是一次危机，但对于一个闻道了的化神修士来说，她有着更多的选择。她将这看做是一次绝美的机会。

其实做决定并不多困难，尤其当一个人心有所爱的时候。无论多么艰难的选择，他们都能达到。选择，牺牲。这根本就是一种本能。在难题摆在面前的一瞬间，本能就会做出选择。

付诸实践才是无比艰难的。死亡，割舍。后者的比重总是会多一些。

她已经踌躇了很久，是时候做出决断了。今晚的夜色很美，很适合。

“你恨爸爸，是吗？”伊云选择了一个莫名的开场，轻声开启。

“是。”墨闲云轻声回答，没有犹豫。

知子莫若母，伊云并没有感到惊讶，继续柔声道：“你觉得他抛弃了我们，只为了他所谓的伟大的梦想。他救了无数人，而我们这一家三口则成了代价。我失去了丈夫，失去了过去的一切幸福；你失去了父亲，失去了未来的一切梦想。只是因为他一厢情愿的自私。他没有权利这样做。”

“是。”墨闲云抬头看了看母亲。语气肯定，眼中却有困惑。

对于这种困惑，母亲以微笑鼓励。儿子很聪明，但他终究还只是个孩子。身为母亲，她有义务将自己认为最重要的东西传授给他：“不。他爱我们。爱我，更爱你。他选择了牺牲，不是无能为力的抛弃，而是无怨无悔的爱，以及信任。”伊云顿了顿，仿佛在等儿子消化这种截然相反的解释。见儿子的眼中露出思索和征询，才继续道：“他相信我会为了你好好活下去。他相信你能够正确地成长。相信自己所付出的勇气能鼓励活下来的人。”

墨闲云终于微微点了点，认可了这种逻辑的合理性。他没有急于表达自己的看法，因为他知道母亲还没有说完。

“你要明白，一个人的能力总是有限的。我们有着崇高、美好的梦想渴望，但在真正遇到考验的时候，我们却只能鼓起全部的勇气，然后拼上自己的一切。从结果上来看，我们失败了。但这不是终点。我们还有你……”伊云的话还没说完，却不得不停了下来。手上划过湿热，儿子流泪了。他总是这么敏感。以前她还傻傻的以为他只是个特别的孩子，那次以后，她才终于知道儿子对外界的感受有多么敏锐。

看着儿子谜茫而又愤怒的眼睛，不舍再一次泛上来。仿佛孤峰上漫卷起的海水。整个世界早已沦陷，连这最后一块立脚的地方也不放过。她不忍心将身上的救身衣交给儿子，任其孤独地飘流下去。他会活的久上一些，但那有什么意义？等死比死亡本身更可怕。还不如母子死在一块儿，共赴死难永不分离。

不，她不能这么做。

记忆开始显现其特有的力量，它在伊云的脑海中泛起一幅幅往日的美好画面，好让她从中找到哪怕一点点希望。

“其实严格来说，你是‘见’过爸爸的。第一次意识到你在妈妈肚子里修炼的时候，妈妈被吓坏了。爸爸也被吓了一跳。但很快就又像个孩子一样又蹦又跳，然后不停地亲我的肚皮……”

“我们的孩子竟然能在子宫里修炼！这种体验太不可思议了。虽然这也是我唯一的一次，但我却很清楚这与其她孕妇的体会有着多么巨大的不同。”

“你那时候比现在还要调皮呢，简直是个小魔星！修炼的时候，你总是使劲地吸取妈妈的法力，三天下来就能吸走妈妈一小半法力，搞得我不得不吃大量的丹药仙膳充当补品。

一开始的时候，爸爸可是被吓坏了，既怕你把妈妈吸光，也怕你撑着自己。在探知到你的法力只提升了很少的一点之后才放下心来，同时又感到很神奇：那些法力都到哪里去了呢？

不修炼的时候，你就使劲地翻腾，妈妈被你搅的死去活来大汗淋漓。爸爸就在边上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后来发现你对我们的言行有反应，就尝试着用神念与你沟通。你那时还不大懂，却很爱听故事。爸爸就讲了许多各种各样的故事。好多故事妈妈也没听过，还被感动哭了好几次呢。呵呵。

那是妈妈一生之中最开心的时光。”

“死亡并不可怕，对妈妈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

她仔细地将救身衣拆了开来，重新缝补，然后系在了儿子的背上，好像一对拙劣的翅膀。她找不到可用来支撑翅膀的骨架，于是砍去了自己的双腿。在流下最后一滴眼泪之后，她抱起孩子，再一次确定心中的希望。

“妈妈辜负了爸爸的期望，可是你不会，对吗？”

“不……不！”儿子颤抖着，眼中的绝望满溢出来，很快就变成不顾一切的咆哮。他用小手紧紧地缠着母亲，又是伤心，又是愤怒，又是无助，又是愧疚……

“爸爸相信你。妈妈也应该相信你。你是如此的不凡……”

母亲不再回应儿子绝望的挽留，用力地举起，再狠狠地扔向了高空：你会飞起来的，一定会！

“有一句话是爸爸走之前对妈妈说的，妈妈现在把它送给你。”伊云再深深地看了儿子一眼，然后俯下脸久久地亲吻他的额头。

“不要死……也不要孤独地活……”

就在墨闲云的眼前，母亲的躯体缓缓消散。月光下，仿佛繁星洒落，美丽而悲伤。

只剩下一颗龙眼大的、剔透的丹丸。她缓缓地转动着，光韵律动，仿佛妈妈的笑脸。然后又缓缓隐去，那是妈妈的愁眉。还在用眼神关切：儿寒乎，欲食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