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云贤是个怪胎’。在我出生之前,这是世上关于我的流传最为广泛的看法。这其实是一种误解。凡人产子通常只需要怀胎十月,但神完气足的真人繁育后代则需要付出更为艰辛的努力。由于体质上的差异,孕育时间往往从三年到三千年不等。而我只不过用了十年而已。当然,这一切在我出生后就成了定论。我是一个一出生就拥有练气七层修为的怪胎。有典籍记载某些特殊的婴儿会在胚胎期就开始修行,这一度被当做是不可思议的趣味传说来看待。我的出生则证明了它的真实性。”
“事实上,这样的事实只有极少数人知道。因为太过惊世骇俗了,为了保护我,母亲将我的修为封印了。但这并不妨碍我身上随处可见且不可掩盖的奇异。由于有修为在身的缘故,我并不需要用哭叫来辅助呼吸。同时因为见到世界的欣喜,我的欢笑在第一天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而在第二天我就适应了喉部肌肉的运作从而开始说话;第五天就趁母亲不注意偷溜出了房间,鬼叔及时逮住了我,但我的抱怨声依旧被刻意窥探的人听了去;”
“我相信绝大部分人并不了解墨闲云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人。超凡卓越的智慧加上毫无目的且又不受限制的欲望会造就一个怎样的怪物呢?父亲的牺牲使我在还没有出生的情况下就得到了“殿下”的尊号。它是我承袭于父亲的荣耀,也是我的诅咒。
一个刚刚出生的婴儿没有理性克制的基础,我敏锐地感知到了叔伯姑姨侄甥姊孙以及其他血亲们对我的敌意。我本能地反击。母亲的溺爱是我最坚实的依靠,而超凡卓绝的智慧则是我唯一且最为锋锐的剑锋。就像某些人说的那样,我总是能赢,只要我愿意。
然而,一次次的胜利并没有使我成长和强大,更没能遏制恐惧的蔓延和嫉妒的滋长,反而进一步刺激了它们。同样的,作为无知‘怂恿者’的我也没有主观上消弭这种‘趣味’气氛的意愿。在开始的一段时间里,我甚至玩的很开心。直到五岁那一年,我杀死了与我一起生活四年的亲侍仆人。
看着她年轻柔嫩的躯体从生机勃勃走向僵冷死硬,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丑恶。第一次面对死亡,她眼中的恐惧和憎恨充斥了我的全部感官。即使是出于对背叛和构陷的愤怒,这样的惩罚也显得太过激烈了。于此同时,我也明白,我败了。败得莫名其妙,也败得心服口服,如醍醐灌顶。
也许是出于愧疚,还是别的什么,我无法用失控来作为这种过激行为的借口。我拒绝申辩,于是选择用沉默来承受族人们对我的谴责。母亲也没有追问缘由。她只是静静地看着我,没有责备,也没有疼惜。那是一种很复杂的情绪。我想:母亲伤心了,这是我应得的惩罚。”
“父亲的牺牲给我留下冠名以‘殿下’的诅咒,同时也带走了母亲几乎全部的生命渴望。我成了母亲唯一活下去的理由。年幼的我并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沉重的爱和寄托。我只知道:母亲很爱我,她并不是真的快乐。
我不在身边的时候,母亲总是郁郁寡欢地弹着那首没有名字的曲子。我问她那曲子叫什么名字,她说:‘名字只是出于交流时理解的便捷需要,所以不需要交流或者不存在曲解可能的事物就不需要名字。而这首曲子就是这样的事物。你知道吗?这是你父亲说的。’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复杂且古怪。既俏皮,又甜蜜。同时又羞涩而明媚。还有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很多年以后我才因为设身处地而读懂它,那是曾经拥有的幸福和永失我爱的悲伤。
像绝大多数失去挚爱的人一样,她生活在过去的美好倒影和未来的希望幻象之中。真实的幻觉,这是造物主赋予生命最奇妙的术法,是我直至今日依旧无法模仿的可怕幻术。情劫,人类情感中最为简单而又最为艰难的关卡。对于凡人来说,这只是一个过程,自我保护机制会使他们潜移默化地遗忘。但对于一个不会遗忘的修道之人来说,他们的心念将会不由自主地徘徊在那个固化的影像里。意志缓缓消磨却不会得到补充,于是日渐颓靡、消瘦、悲哀。在痛苦的轮回世界中,死亡是本能的向往。解脱成了生命全部的意志体现。
而母亲的情况则只有更糟。她将剩余的精力全部投注在对我的溺爱上,唯独没有给自己留下任何一点。
年幼的我还不懂得这些。对母亲的爱的本能让我把敏锐感受到的一切伤害都转移成了对父亲的憎恨。直到今天,我依旧无法原谅他为了拯救世界而牺牲自己、抛下母亲的行径。
拯救世界?神?我明白父亲不会这样虚荣和肤浅。可如果他明知道自己无法履行一个爱人的职责,他就不配得到母亲的爱。他所有的行为只能让我评价为谬误和懦弱。他的思想充满谬误,而他却又懦弱地不敢面对这个事实。自私是人的天性,而他的懦弱使他不敢正视内心中所谓‘丑恶’的私心。他成全了自己的荣光,却将母亲推向了绝望的深渊。
我恨他。所以我在觉察到他们的盗尸阴谋后并没有提醒母亲,而是选择沉默,然后冷眼看着他的尸身被人挖出来,被争抢、撕扯、分离……
金亮的迸裂颤光照亮了静逸的黑夜,那是大金刚神力撕下了父亲左腿时的动静;惊雷轰鸣吵醒了熟睡中的人们,那是神宵庚金真雷斩下父亲右臂时的响声;火热的怪味呛得我呕吐失声,那是利刃上所附浩然正气烧夷尸气和皮脂时产生的臭味,它同时截断了父亲的左膝……
没有难过和愤怒,反而是一种痛快的满足。英雄?神?这就是你应得的!”
“母亲被激怒了,我从未见她那样生气过:她的眼睛因为盯视过猛而怒睁圆瞪着,且发出幽兰泛紫的精光;她的面部几乎扭曲了,那是一种让我难以理解的痛苦。满目狰狞,然而又憔悴且单薄,好像长期受臆想折磨的癫狂疯子一般。
无论怎样憔悴、虚弱,她毕竟是个化神期的修士。一记虚空大手印过去,前三个冒失的家伙立刻遭殃。然而即便是在如此激愤的情况下,她还是手下留情了。因为‘盗墓贼’之中还有我的爷爷,父亲的父亲,墨家真正的掌权人,元婴圆满修士墨若虚。母亲抢回了父亲的头颅,身躯则还是被墨若虚抢走了。
我当时猜想他们可能认为父亲的躯干,尤其是丹田部位才是最具有研究价值的部分。所以这场战斗明显是墨家占了上风。
母亲当然不会有这种‘分别心’,她只是没有料到自己的公公,乃至于墨家的掌权者们会这般丧心病狂。所以,夺回头颅只是措手不及下的举措。
她本应该更为歇斯底里的,可她却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颓丧了下来,呜咽着:‘为什么?’看着我的眼睛里只剩下一种东西:绝望。
抓住并挟持我的人以为拿住了母亲的命门。事实也确实如此。但只有我明白母亲为何绝望。那是我悔恨和愤怒的源泉。悔恨于因为呕吐失声而显现出的脆弱,愤怒则是对于父亲的懦弱和母亲的脆弱。
这种愤怒迫使我用行为来与其进行对抗——我将用自残,乃至于自杀来终结自己。即使是在通窍修士的掌控之下,墨闲云依旧有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湮魂咒,就好像阿贵老师以凡人之躯强行悟道那般,这是本体意识与宇宙本源意志之间的契约,没有任何人可以阻止。
我极力挣扎,并歇斯底里般地叫嚣道:‘母亲,你如果妥协,我就死在你面前!’
母亲自然是宁愿我死,也不愿看着我魂灭的。
另一方面,还要感谢墨若虚,他对湮魂咒的了解化解了我那所谓‘威胁’的荒谬性。
于是抓住我的人不得不放了我,然后母亲散开场域,任由在场之人各自带着父亲的手、脚、躯干离开。母亲还是妥协了,这也是‘盗墓贼’们的底线。而我并没有真的像我说得那般绝决。我没有输,却也没有赢。虽然并无关痛痒,但我确实意识到了自己的脆弱——我想活下去。即使充满绝望,我依旧想要活下去。”
“湮魂咒?这次不会了。”奥利弗摇了摇头说道。
墨云天并不为遭逢打断而有任何情绪波动,应道:“当然。本我意识如果受到禁锢就无法与宇宙本源意志达成契约,湮魂咒自然无法发动。我相信你们肯定对这个问题有着充分的准备。我说这些并非是为了吓退你们。诚然,这里边确实有很多针对性的想法,但它主要还是我对过去描述的一部分。时间还未到,故事也还没讲完。”
“随你的便。”奥利弗冷声道。
墨云天的讲述继续:
“你也许很不爽,然而你们,以及其他所有将墨云天视作眼中钉的人绝不会在这个节骨眼上率先动手。所以还是放松点吧。其实也大可不必如此惧怕我的话有可能会扭转局势,因为我接下所说的话将是许多人希望听到的,也是某些人处心积虑想要‘泄露’出来的。授人以柄嘛。没关系,大家都能得偿所愿的。”
“盗墓一役之后母亲便与墨家彻底决裂。她带着我和父亲的头颅去了海上。表面上是因为七大势力的态度已经让母亲觉得在陆地定居很不安全,内里则还是有些想要过海回库克家族。她当然没有表达过这种意愿,但这对我来说并不难揣度。
从此我们开始了海上四处漂泊随遇而安的生活。
母亲拒绝将父亲的头颅封存起来。因为她无法让残缺的尸身安息。我无法确定,但父亲那天生苦相上的虚弱笑容确实有一种独特的吸引力。母亲总是看着他发呆,默默流泪,再一天一天地憔悴下去。
事实上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母亲虽然依旧朝夕相处怀抱相依,却都没有过言语方面的交谈。出于愧疚,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开口,因为说什么都改变不了母亲绝望的事实,反而只会让她难过。母亲的眼里全是绝望和无助,长时间下来,便透出一种荒凉的死意。我当时并不怎么明白,只是单纯地感到愧疚和害怕。
那是我与母亲之间最艰难的时光。幸好有鬼叔,他努力地开导我和母亲,更是在我和母亲之间起到了重要的缓冲作用。情况并没有持续恶化下去。也许是母亲终于感觉到了我的恐惧,也许是我终于意识到自我的恐惧不能再持续恶化下去,我们的关系渐渐缓和,没多久就仿佛最开始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
没多久,鬼叔的族群出了状况。他想不管不问的,因为他明白这或许是某些人声东击西调虎离山的阴谋,却还是架不住我跟母亲说服,或者说是骗过了他。
鬼叔走后没多久,海上的情况就变得奇怪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