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土重来未可知·上
“你已经两日没出来说说话了。”是夜,韩圣见尽欢一袭寒衣主动过来,忙从簟席上下来给她斟茶。
尽欢脸色还是不大好,初夏时节居然穿着寒衣也是因为身子发虚,她坐在韩圣对面,道:“多谢。”
韩圣问:“你这两天紧闭房门,吃的也少,怎么想起来找我聊聊?”
尽欢扫了他一眼:“你不乐意?我走了。”
“哪里话。”韩圣笑笑,“你愿意说话,我倒是很乐意奉陪。”
尽欢最讨厌他说话这个调调,但此时此刻也没必要跟他置气了:“不是我要找你说话,而是你有没有话要跟我说的。”
韩圣道:“昨日将那个骆大夫抓住移交法办了,假如你觉得不够解气,我可以去华国公府……”
尽欢打断他:“我不是说这件事,木以成舟。”
韩圣盯着她:“那你说的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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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华殿里郁妃早早儿地睡了,宿在别处的韩呈却被王心顺送来的折子给阻挡了安寝的脚步,兰夫人在旁边掌灯侍墨。
韩呈翻到应天王府的折子,觉得很是新奇。韩圣有什么事跟自己见面闲聊就直接说了,何必还特地上个折子。打开一看居然是尽欢要求回朝的折子,脸上不禁浮现出笑意。
这个顾尽欢,还真是锁得住身子锁不住心,本以为她嫁入王府就不会再有抛头露面的想法了,结果还是要强啊。也不知道上回斩杀沈流飞有没有给她点教训,以后少与这些叛乱分子往来。
朱墨一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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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清晨,尽欢久违地穿上一身朝服,珠冠束半发,细腰缠紫蟒,云头鞋踏着平整的宫砖一步步往上朝的大殿走去。同去的大人们都在一道儿走着,不少都过来和她寒暄。尽欢心里门儿清,自己在朝野上下眼中都成了个神话了,浮浮沉沉这些回,眼看着销声匿迹,圣上居然还让她出现。
但他们说的无非是尽欢嫁去王府却重回朝堂有多么不容易、多么以天下为己任,夸夸应天王为圣上分忧,还有就是……沈流飞的死。他们以为沈流飞倒台受益最多的就是尽欢,岂知每在尽欢耳边提一次,尽欢的心就跟着绞痛一下,却必须在面上装出与其同乐的模样,打着官腔回敬那些事后的便宜话。
她扯住自己金线描边的绸袖子,尽量不让自己露出一丝不该露的表情。
终于走到大殿了,聊天的都收了声。
与数年之前一样,入,行叩拜礼,山呼万岁。
“众爱卿平身。”
尽欢起身,时隔许久再次看到高坐在殿上的韩呈,心中五味杂陈,只是端端正正站着,眼里早没了当初的光,不知是被时光磨去了,还是被人事磨去了。韩呈将她仔细端详了一会儿,照旧是谈正事,照旧是老规矩的早朝。
“好久没来上朝了,怎么不习惯了?”下了朝,韩呈把她叫到御花园去了,手里整理鱼竿和鱼线,准备钓一钓鱼。
尽欢在他转头的瞬间脸上挂上熟悉的笑容:“臣是在想除去沿海地区的税收问题,本月户部报上了亏空一千多万的账单,这个数字实在是有些庞大。”
韩呈点头:“是啊,朕打算差遣人去好好儿查查这件事。你有什么看法?”
尽欢道:“这些年报上来的时常又亏空,根据此类先例,凡有贪污受贿者,无非是亏空大了有人在后头添上几笔,户部堂官倒不一定敢在圣上眼皮下犯这个事,地方上就说不准了。现下朝廷准备讨伐边陲小国,正是缺钱的时候,但凡多一点银两,也不至于束手束脚。”
韩呈笑道:“朕知道要抓这里头的门道,你是轻车熟路了。”
尽欢道:“臣领旨。”
“领什么旨?”
“圣上派臣去查清这件事,为大昭早日开战荡清蕞尔小国做准备呀。”
韩呈道:“你还真是顺着杆子就往上爬。成,这件事就交给你了,朕放心。”
“是。”
韩呈语气温和地又问问家事了:“在王府生活得如何?朕早听闻韩圣这小子有心仪已久的姑娘,也是你到朝廷办事后才知道原来是你。现在韩圣得偿所愿,有情人终成眷属,朕也是高兴得很呐。”
尽欢冷冷地朝天上白了一眼,又很快把白眼收回去了,笑道:“圣上费心了,一切都好,殿下对我也特别好。只是……”
韩呈叹息:“朕知道你刚失了孩子,心中难过。不过这日子长着呢。”
尽欢心中真正的想法谁又能知道呢,她只能点头:“是。多谢圣上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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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欢打道回府后,府里人的眼光都是与之前不同的,觉得这新良娣是个厉害角色,太能来事了,居然能在嫁人后重回朝堂搞事业,也不知道到底图什么。韩圣正在书房,听闻尽欢下朝归来,便出门迎接。
其实没这个必要,但是……
娉婷早被带走了,华君衣和服侍的侍女站在院里,见到尽欢一身朝服回来,旁边侍女在碎嘴:“都为人妇妾了还出去抛头露面的,实在不成体统。”华君衣瞥了一眼,没说话,但脸上都是不满。因为这几日韩圣对自己的态度叫她不服气。
尽欢双眼远远地一扫,理都不想理她,径直往屋后头走去。韩圣走了出来,两人有商有量地回屋去了,也不知聊的是什么,反正叫华君衣眼红就对了。
“你最近是不是给王妃气受了?”尽欢冷笑,“你还是待她好些罢,省得以后转嫁到我头上让我难堪。”
韩圣道:“我是懒得管她那点小心思。她这辈子就只看得见那一亩三分地,没法讲道理让她把眼光放长远,多顾全大局的。”
尽欢侧目:“你还真是胸怀天下。”这话听得像是讽刺,“不过你说的也是,眼下最要紧的都在那一亩三分地之外。我方才向圣上讨了个活干,去查一查税收漏洞,给朝廷打仗凑些银子。”
“圣上答应了?”
“他放心我去干。或许是和沈流飞死有关,圣上现在没以前那么防着我了。”
韩圣道:“又或许是我的缘故呢。”
尽欢瞥眼:“真会给自己邀功呢。”
“如果朝野再出些问题,今年大昭就面临着内忧外患了。”
尽欢点头:“是该寻点由头出来。我换身衣服待会儿去宫里见见郁妃,跟她商议一下。”
“我一直好有点好奇,郁妃怎么肯与我们合作?”
尽欢微微侧头,愣了愣:“这个你无须打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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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欢翘着二郎腿,手边放着一杯茶,还冒着热气。下面站立着一帮人,奔走着一帮人。前者是瑟瑟发抖的柳大人及其家人,后者是尽欢带来查抄的人。府里到处翻得一团糟,就跟被强盗打劫过一样,尽欢坐在堂上,这场面似乎是司空见惯,连眼皮都不抬一下的。
“顾大人,发现一本暗账。”
尽欢这才伸出手接过来,一页页浏览过去,表情变都不变,直到蹙了一下眉头。她点点这一页和前几页上的一笔账:“单谈这次四州的亏空,从中捞了不少罢?修补桥梁和河堤的用价,怎么跟之前拆城墙的结余这么吻合?”手指关节有节奏地敲了敲账本面,“把拆旧的废料拿来修补新工程,问朝廷要的却是新料的价钱,你当我真没见识过这种把戏么?”
手掌往桌面上一拍,杯盖哐当作响。下面柳大人带着一群家眷乌压压跪了一地。
尽欢继续翻,扫了一眼,手就停住了,又是蹙了蹙眉,冷笑开口:“再来算算旧账。浙江的水患当初是我亲自负责的,我怎么不知道有这笔漕运送上来的账?莫不是柳大人觉着没必要上交给我看,自行决定了?还是想要取而代之,一步登天啊!”
柳大人磕头如捣蒜:“大人恕罪,大人饶命……”
尽欢面无表情地道:“我可没这个权力说是就地正法还是饶你一命,要看上头的指示。不过呢,这事要说小不算小,但说大也不算大,若是能将功折罪,命倒真不一定会要你的。”
柳大人眼里都冒出光来了:“下官一万个愿意,还请大人示下!”
尽欢淡淡地道:“把你知道的都吐干净,兴许还有救。”
柳大人迟疑了一下,尽欢趁他心虚一抬头一低头之际,猝不及防狠拍了一下桌子,将他吓得屁滚尿流,接连说了好几声“是”。
“我奉劝你一句,说点老实话,别心存侥幸。朝廷征战需要银两,你若是不好好配合,这对付外族的炮火可能第一个先对准你的脑袋。”
柳大人颤抖着回了个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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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在王庭,绥裕阏氏收到了一封从京城来的信,是韩圣安排的一个西域客商藏在马车货垛里带出来的。信是尽欢写的,这令她感到很惊讶,毕竟之前秘密信使转交的都是忽罕亲笔,这次居然是未来儿媳妇。
“信上写的什么?”贡和提殷达凑过来问他娘。
绥裕阏氏不说话,只见信里说,忽罕最近生了一场小感冒,在休息,尽欢知道他会给家里写信,就替他代劳写信报平安。他在这里一切都好,只是惦记草原,希望能辛勤操练兵马,为将来两国不至于悬殊开战做好准备。
阏氏笑了笑,觉得有些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
平日里都是密探来告知京城的情况……或许是因为尽欢写信来,所以时间错开了罢。
其实在京城负责与沈扈进行联络的几个人,在沈扈被杀之前都已经被尽欢挖了出来控制住了,这个时候千万不能让他们回去报信,否则时机未到就先行动武,违背了沈扈的希冀,天下将民不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