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四壁光秃秃的,头顶上一个黄灯泡,整个空间的光线还够用。一进门,对面墙上部有一扇天窗,投进几缕夜色。天窗下面是一张写字台,上面摆着电脑和一大摞稿纸,前边有两个塑料凳。写字台左侧是一张床,床头有一张小桌,上面堆着许多的书,还有一盏台灯。写字台右侧斜靠墙角有一张小折叠桌,旁边放着洗漱用具和暖水瓶。
亚琪一跃坐上床,笑着不停地蹬腿。若兰看了片刻,忍不住坐到电脑前,摸摸主机箱,再摸摸那些稿纸。她的手突然在稿纸里触到什么圆滚滚的东西,拿过来瞧,是一个干枯的苹果。她的泪水瞬间充在眼底,她强掩饰住,不被亚琪察觉。
“哎,这家伙还真的会过,这样的苹果也能吃,还是省省吧。”
亚琪也发现了那个苹果,顺着嘴乱说一通。若兰把苹果放回原处,盖好。
屋门敞开,少华搬进一张折叠床,亚琪和若兰帮他在写字台右侧靠墙支好。少华又出去,片刻工夫又搬进一套新被褥放在折叠床上,亚琪和若兰过来收拾停当。少华拿过小折叠桌撑开,放在屋中央。从抽屉里取出两个干净的玻璃杯,用开水仔细冲洗一次,接着又从抽屉里拿出一袋奶粉,分别给两个人冲了一杯,递到二人手中。他发现若兰的手在微微地哆嗦。
“两位小姐,趁热喝,喝完早点休息。”少华说着起身刚要离去,却又止步,拿过一个凳子坐下。
若兰坐在凳子上,端着杯,向里边吹着气,若有所思。
亚琪坐在床上,想喝又没敢喝,嬉笑着对少华说:“你不是要走吗?干吗不走,看美眉没够啊!”
“对呀,美女怎么也得多聊几句啊。”少华也笑嘻嘻地说,“大小姐,你们怎么会到这里来,无家可归吗?”
“你以为我为你啊,我为若兰。她和男朋友吵架了,从家里跑出来。我就这么一个好姐妹,我怎么也得陪陪她吧。”亚琪也没隐瞒,直截了当地说。
若兰咳嗽几声,示意亚琪不要再说,亚琪视而不见。
“那也不至于离家出走吧。互相迁就一下就行了。”少华说,“都是年轻人,总是会有一些分歧的。”
“对于你们男人的大男子主义,就应该势不低头,抗争到底,直到胜利的曙光出现。”亚琪振振有词。
“好,怕了你了。她的男朋友叫什么名字,在哪里工作?”少华盯着亚琪问。
若兰拽拽亚琪,让她不要说出来。可是为时已晚,亚琪脱口而出:“雨森,在金乐门唱歌。”
只这几个字足以使少华气血翻涌,他不惜眼珠地盯着若兰。
若兰低着头,只顾吸着奶粉,手又开始哆嗦,而且很明显。亚琪感到困惑,火顶上来,大声说:“你们两个是怎么回事?少华,你可别打若兰的注意,她和她的男朋友已经同居很久了。”
“别说了,亚琪。”若兰终于开口,眼泪冲出眼眶。
“噢,我不问,我不问了。好好地休息,休息……”少华说着佯装无事,走出去掩好门。
天亮了,一线殷红擦上那夜的面颊。少华将眼皮撑开,开始活动四肢。他后半夜在吧台旁边的桌上小憩一会儿,手脚都有些僵硬了。这一夜少华尽量不去回忆什么,可是陈年的一幕幕硬是挤进他的脑子,将他的神经揪碎。
少华相信自己的直觉,一定是她,是那个海的精灵。但那又怎么样,煮熟的鸭子飞了,怪谁呢?一句话,就是注定今生无缘。
他看见树丛里一个怪物魍魉。少华尽力擦去记忆里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下一班的人来了,他交接班后,来到自己的房间,已是人去屋空,但东西摆放得井然有序,一摞稿纸上放着那个干枯的苹果。
少华到员工食堂吃过饭,睡意油然而生。恍惚中产生一个想法,要去金乐门看看,看看那个雨森到底是何许人。少华脱衣上床,一睡就睡到下午。他起床换了一套像样的休闲服,精心梳理好头型,到小吃部吃过饭,打听到金乐门并不是很远,便一路走去。
春日的午后尽显润物细无声的诗意,那遮掩在欣欣向荣的杨树叶后面是洗刷一新的酒吧、餐馆和咖啡屋。那充满小资情调的招牌似乎要挽留他,而他无心驻足,只是要走。大街上永远都是穿梭的身影,那些匆忙的脚步。从一个城市脚步频率就可以看出这个城市生活的节奏,对于少华来说日子似乎都差不多,没什么特殊的区别,多少积年的硬疣压迫着他神经的末端。
他走着。矗立的电视塔穿透他的视野,一阵眩晕。那个人在哪儿?是不是一次幻觉?但他还是觊觎她就在不远方,素面如诗的完美。他走着。道边长椅上一个穿白色学生服,扎红领巾的小女孩正盯着他,她的头发上还停着两只蝴蝶。
他发现了她。是佳佳。“她怎么会在这里?”少华不由自主地走过去。
“佳佳,你一个人在干吗,你妈妈在哪里呢?”少华亲切地问。
“叔叔是坏人吗?我妈妈说不让我和陌生人讲话。”佳佳睁着稚嫩的大眼问。
少华忍俊不禁,温和地说:“你妈妈说的是对的。不过,叔叔不是坏人。咱们见过面,叔叔叫汪少华。叔叔愿意和佳佳做好朋友。
“叔叔不许骗人,咱们拉钩钩,一言为定。”佳佳郑重其事地伸出手。
“好啊,叔叔和佳佳以后就是好朋友了。”少华也郑重其事地俯身和佳佳钩钩手指,然后又笑着问:“佳佳告诉叔叔你怎么一个人呀?”
佳佳低着头小声说:“我下午没课,不想去参加作文补习,就一个人跑出来了。”
少华坐在佳佳的身边,拉着她的手耐心地问:“那告诉叔叔为什么不想去补习啊?”
“下个星期天是妈妈的生日,我想让妈妈开心,我说要和妈妈一起出去玩,可是妈妈说没有时间,还让我上午参加英语、美术班,下午参加音乐、书法班,实在是太郁闷了!”佳佳轻轻说,“星期六已经补习一天功课了,周日还要上课,连个玩的时间都没有!”
“那你爸爸呢,他是什么意见?”少华轻轻拍拍佳佳的肩膀,接着问。
“我爸爸到国外读书去了。妈妈说等手续办好了,我和妈妈也去国外找爸爸。”佳佳闪着忽悠的眼光说,“可是……可是很久也没有办好。”
少华叹口气,摸摸佳佳的头和蔼地说:“叔叔小的时候家里没有条件去补习,能够勉强读书就不错了。妈妈让佳佳去补习,也是因为妈妈爱佳佳,可你偷偷跑出来,让妈妈和老师担心,那是不对的。你说呢,佳佳?”佳佳撅起小嘴,面带惭愧。
少华继续说:“咱们先回家,让我和你妈妈谈谈,星期天我带你去玩,咱们来个a计划,怎么样?”
“真的吗,你带我去玩?”佳佳欣喜地闪烁目光。
“当然是真的。我们可以拉钩钩呀!”
“好吧。骗人的孩子被狼吃。”佳佳认真地说,她伸出手与少华坚定地拉了几下。
少华带着佳佳往家走,边走边和佳佳谈笑。他才发觉去金乐门找答案已不再重要。还有什么比与孩子一起更开心的事情呢,一切等水到渠成吧。这时,一个阴鸷的眼光把他盯上了,他没有觉察。
(五)
日头西斜,天色渐暗,一团火烧云在芷君心里蒸腾,她漫无目的地在街头逛来逛去。
佳佳到哪里去了,她能到哪里呢?芷君疯了似的回想。下午芷君刚编辑完一篇稿子,佳佳的老师打电话给她,告诉她佳佳下午没去补习作文,也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芷君一听就急了,连忙请假去找,找遍了家附近的公园、娱乐场、商店、街道,也没有找到。芷君有些六神无主,无奈之下,她只好先回家。这时,她发觉斜对面的路上走来一个男人领着个小女孩,那小女孩一手拿着个气球,一手拿着糖葫芦。那男人并没引起芷君更多的注意,那小女孩却能一眼就看出是佳佳。芷君火冒三丈,圆睁双目拦住二人,面上阴沉如水。
少华对于气势汹汹出现的芷君并没感到意外,佳佳却颇感害怕,直往少华的背后躲,她第一次看见妈妈如此的生气。
少华拉拉佳佳的手笑着说:“佳佳,乖,赶快向妈妈道歉,说对不起。”
“妈妈,我错了,对不起!”佳佳胆怯的一字一句地说,“叔叔说气球为什么能浮在空中,因为气球里充满了志气。我也要充满志气,飞到天空里将月亮摘下来放到秋千上,秋千就会变成一艘月亮船,带着妈妈和我去看望爸爸……”
“好孩子!”芷君喊了一声,刹那眼泪涌出来,她飞速跑过来抱住了佳佳。
少华拽拽佳佳的手,又松开。佳佳也呼喊着妈妈冲过去。母女俩紧紧地相拥在一起,脸上都挂着晶莹的泪珠。少华不自觉鼻子酸楚,他想起了自己年迈的母亲。
芷君抱起佳佳,吻了吻她的泪珠,破涕为笑说:“佳佳长大懂事了,要充满志气努力读书,将来成为一个真正有用的人。”
“佳佳真的很乖,很懂事,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个好女儿。”少华走上前笑着说,“一片云彩散了就好了。”
“真的谢谢你啊,能送佳佳回来。”芷君有些难为情,擦擦眼泪对少华说,“又麻烦你了,真的是不好意思。”
“也没什么,在路边偶然碰到就送她回来了。”少华敦厚地笑笑说,“不过,关于佳佳,我有些建议……”
“你说吧,什么建议?”芷君瞧着少华。
“中国教育本来很重视因材施教的,但实际上由于太多人的因循守旧和急功近利的思想作怪,形成了那种填鸭式的教学模式,已经很大程度上扼杀了孩子的天性,损坏了孩子们的创造力,培养出来的只是一大群陈腐的教科书,没有任何的积极的意义。作为家长,如果再额外加重孩子的负担,雪上加霜,效果只会适得其反。”少华有条不紊地说,“所以你应该给佳佳点时间,考察一下她的天分,然后再加以引导教育,发挥她的特长,才能更有利于她的成长。家长的殷切希望不应强加于孩子。”
“你说得很对,不无道理。”芷君赞许地点头又说,“可是现在大多数人的生命状态都是一种机械的挣脱。对于孩子根本谈不上教育,充其量算是一种勉强的应付。孩子将来能否成才还是要取决于自身能力的发展和机遇。社会的竞争是残酷的,孩子多学些东西对于将来的发展可以获得更多的筹码,也更有利于她处于不败之地。况且孩子现在所谓的天分,顶多称得上是一种兴趣和爱好,对于未来的成功还差十万八千里呢。孩子的成长是一个变数,多学一些总不会有错,正所谓艺不压身嘛!”
少华没作声地听。他在深思,思考自己成长的历程,思考自己困顿的家,思考大多数人的生命状态,思考未来。佳佳也在忽闪着眼眸倾听,她还不太懂,这时候她应该是幸运的。
少华等芷君说完后继续说:“听起来也确是蛮有道理的。不过我还是希望适当地给佳佳一些娱乐的时间,让她多些快乐的时间。正所谓一张一弛,文武之道嘛。听佳佳说下个周日想出去玩,你就带她去玩吧。”
“可是我确实没有那么多的时间!”芷君深感歉疚地说,“其实我挺想陪她出去玩的。”
“那就让叔叔周日带我去玩一次吧。叔叔人好,作文也写得好,又会讲故事。”佳佳抢着说,“妈妈,就这一次,以后我一定乖乖地学习,不会再逃课了。”
芷君疑虑地看了看少华,笑着问:“真看不出你还挺有文采的,请问你在哪里工作啊,哪天能不能让我拜读你的文章呢?”
“不敢当,不敢当。我是酒店的一名员工,欢迎领导检查指导。
我改天给你送来吧。”少华毫不犹豫地说。对于这方面他对自己还是信心十足的。
“我妈妈可是报社的大记者,知名人士哟。”佳佳骄傲地说,“文章写得一级棒!”
“是吗,那可太好了,恕我眼拙。”少华敬慕地说,“以你记者的眼光,就让我带佳佳去玩吧。”
“行倒是行。周日把你的文章拿来初试通过再说。”芷君笑呵呵地说,“你文章写得不错,怎么去酒店工作呢?”
“一言难尽。经历就是一笔财富吧。”少华静静地答道。眼睛里充溢着混乱的东西。
“文章憎命达。”芷君随口说出,她也颇有感触。
二人相视一笑,互相留下电话,彼此告别。佳佳千叮咛万嘱咐,让少华不要忘记周日的事情,少华做出了120分的保证,佳佳才放心。
少华回到酒店,那旖旎的夜生活又上演了。他走进自己的屋子,星光正从天窗爬向他的枕畔。他没有点灯,悄悄坐到床上,对着夜,对着星光。他产生了一种柔肠百转牵挂,而且从未有过的强烈。他立即打开灯,写下了《梦想》:
童年时/总以为梦想在那遥远的远方/那里没有风/却有浅蓝色的微笑
长大后/总想把梦想挂上风筝/迎风将它放飞/穿越那样金色的海洋
后来呢/唯有将梦想藏在脚边/在没有星星的夜晚/蘸着泪水轻轻将它擦拭
而现在/梦想就在母亲的唇边/每一次泪珠的晶莹/都要把它灿烂
这天一早,少华整理自己的稿子。他选了最近那些觉得还算满意的作品,对于曾经的那些,他知道已是过往云烟了,而那篇《四季青城》,他没有拿出来。
一阵轻微的敲门声之后,若兰竟推门走进来,她今天换了套蓝色的职业装,很端庄漂亮。
少华觉得异样,起身招呼笑着问道:“你来了,快请坐,出什么事情了吗?”
若兰的态度很淡说:“也没什么事情,我想问你,从我们刚见面的那一刻,我知道你就是州,而你也知道我是蓝,对吗?”
“对呀。”少华的脑海中一连串的兴奋点,她终于承认自己的身份,她对我应该还是很在意的。少华乱想一通,一下蹦过去,要抓若兰的手,他的心率很快。
若兰看情形不妙,连忙避开少华的手,连连说:“你别,你别这样,我们还是少华和若兰。我这次来想让你帮个忙……”
少华的脑子瞬间凉下来,赶快收回手歉意地笑着说:“对不起,我只是……那你找我有什么事情,你就说吧。”
“你跟我来,到那里就知道了。”若兰微微怪异地一笑。少华尽管心里有点不踏实,但还是跟着若兰走去。
若兰领着少华穿过四条大街,拐过两条僻静的胡同,走进一间很不起眼的屋子。屋子很小,仅是一间空的卧室那么大,并且散发着一股刺鼻的霉味。狭小的空间里,竟然挤下数十人,人们的衣着各异,全部都规整地坐在板凳上,边鼓掌,边打着各种手势。在他们面前空出一块场地作为舞台,台上两位打扮入时的先生和女士正敞开嗓门,唱着并不悦耳的情歌,手中仍然不忘打出各种令人费解的手势。台下的人依然不断地给予鼓励和喝彩。
尽管人拥挤,后面还是留有两个空的凳子,若兰带着少华坐好。这时旁边一个妖冶的女人对着若兰耳语几句,若兰点点头,二人便不再讲话。少华忍不住多瞟了那女人几眼,发觉那女人正像所描绘的舞厅小姐,内心不免产生了更多的狐疑。
(六)
此刻台上那两位的表演已经结束,台下又响起一阵更加喧嚣的掌声。一个平头、透着干练帅气的年轻小伙登上台,大声讲到:
“大家都知道,成功有两个必要的基本条件,一个是机会,一个是能力。能力可以培养,而机会稍纵即逝。那么什么是机会呢?大家都知道,80年代初,干个体户的都发了,买股票的都腰缠万贯了,就是因为他们抓住了改革开放的大好时机啊,而现在的直销又是一次大的机会。这样的机会就在眼前,看你去不去抓,只要交并不多的钱消费一套公司代理的化妆品,就可以取得会员的资格,以后再介绍朋友加入,消费的产品越多,得到的利润就越多,等一下我们的老师会有更加详细地讲解……”
“直销。”少华听着,心里默念几遍,耳边呼啦作响。对这个新名词或多或少有所耳闻,实际具体的情况并不了解。少华拽了拽若兰的衣角,把她叫到门外。
“什么直销,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少华直视着若兰小声问。
若兰嫣然一笑说:“直销的学问可深奥了,我也才取得会员的资格没几天,等一会儿上完一课,请我的上线,就是我旁边的那个王姐跟你再谈谈,你会理解得更加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