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蓝调 1
作者:林静宜      更新:2019-10-11 13:07      字数:5048

年末时候,天气渐冷,所有高中或者中专都已进入如火如荼的备考状态。

白沙艺专的影视班却是比往日更加松散起来,松散到连期末考都可以免去的地步,叫其他中学生好嫉妒。但影视班放假的时候一样可以拿到平均分的成绩单,这样可以让天下父母放心,顺便让学校安心。

影视班的部分学生已经感到穷途末路了,许多人课上织毛衣、照镜子、吃零食,课下感叹这三年来我究竟学到了些什么啊!

两年多来,白沙影视班多少学表演的孩子在别校同学面前理直气壮的说:影视班是女生们的安乐窝!而今,在这班里,对大学抱有希望的人数已不足一打。

话说回来,最悲哀的是影视班,最幸运的也是影视班,毕竟全中专里,只有学影视表演这个专业是可以参加普高的统一高考,是唯一有机会去争取本科文凭的专业。但在那样的地方,人到高三,便是实习的实习,混日子的混日子,课上有准备赴考的学生边织毛衣边听课,也有准考生抚摩抽屉里的哈巴狗。

认真读书的只有三个,琦漫是最刻苦的一个,但也显得有点力不从心。她先辞去班里的宣传委员,再辞去学生会宣传部干事,最后连刚刚上任的学生会主席也不要做了,这就是冯琦漫。

在一个南风天,琦漫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家,竟收到了上海那边寄来的信,是作文比赛的复赛通知。琦漫看到信时还不敢相信,非要打个电话去确认不可,一旦确定是自己,便仿佛第一轮摸彩到手,那疲惫也瞬间烟消云散了。

她到夏寻处,夏寻不在,等到夏寻在的时候,离出发只剩两天了。

夏寻不在的那几天里,琦漫收到了泉州一陌生男子的e-mail,那也是一名入围决赛的选手,写信约琦漫一起走。琦漫和那男子联系了五六次电话,便渐渐熟稔起来,他们约好,一月十五号那天出发。

琦漫把和那男子相伴复赛的事告诉了夏寻,不料夏寻竟一阵雷霆:“什么,你也太自作主张了吧,没有事先和我商量就私自和别的男生一起走!你以为我会同意吗?”吼着,醋意也便上来了。

“夏寻,那如果不和他一起去上海的话,你会陪我去吗?如果你有空,我肯定不会答应他呀!”

“琦漫,你说的是什么话,你明明知道我没有那个时间!”

“那为什么不能让他和我在路上相互照顾呢,我从来就没有出过福建,现在一去就是那么远,让我一个人上路,你就放心吗?”琦漫感到委屈,这点简单的道理,夏寻竟然没有想到。

可夏寻仍然一意孤行:“你知道吗,你让我太失望了,我再三强调要独立,要学会自强,可就你现在这个样子,我真怀疑,你会不会为了我去改掉你的那些坏习性……何况,他还是个男的!”

平日里,夏寻还叫琦漫莫要吃醋,吃醋的人是和自己过不去。但那些话说的比唱的好听,到了关键时刻,却起不了作用。夏寻在理解上也出了差错,害怕一不小心琦漫就和那男的私奔了,越想越极端,他甚至把琦漫为他做的那么多事通通抛之脑后。

夏寻终于劈头盖脸地训了琦漫,他吆喝道:“或许,你说得没错,我是不该担心,我差点忘了,你曾经是多么的热爱自己的‘事业’,哼!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就该像你小姨说的那样,关起来好好管一管!不然你就会跟你学校的那帮野丫头一样不懂自律,随便让男孩子玷污自己的灵魂。”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我,你太残忍了……”琦漫听得伤心至极,她打断夏寻的话,突然感到一阵昏眩,但还是努力使自己冷静下来,退一步说话,“好吧,没有事先和你商量是我不对,可火车票已经买了,也不好去退了呀!”

夏寻不想听琦漫再说下去,索性挂掉电话。琦漫让着夏寻也不是,心里又焦又急,再拨电话过去,对方却传来忙音。

入围,原本是一桩好事,那个令多少学生心驰神往的决赛,磨到今天像是要变成坏事,“好事多磨”这个成语似乎要怪祖先的误导了。

起程那天,福州下着迷濛细雨。琦漫打电话给夏寻,没人接。

和那名泉州男孩走向火车站的时候,琦漫感到举步维艰。强迫症驱使她沿着路面的线条走,生怕一不小心走歪了线,夏寻就会离开她似的。

琦漫坐在人山人海的候车室里,木木地望着远处的计时牌,她心里默默地为那计时牌数着秒针,生怕少了一秒夏寻就会丢下自己。

琦漫的担心都是多余的,她就快被自己逼出神经病了,但心病又有何药治?一切都在上天的安排之中。

其实那天,夏寻早早地到了火车站,躲在远处等待着琦漫的到来,然后目送着琦漫上了火车。琦漫的每一个步伐都踩在夏寻心里,一个脚步印下一个疼。

夏寻忽地有个意念,也许在某个不起眼的时刻,自己就会离开琦漫。

夏寻看着琦漫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在人群中越来越小,他多想上去帮她,这时只见泉州人很绅士地将琦漫的箱子提上了列车,心竟突然像被什么揪了一下。

直到列车开动的那一秒,夏寻靠在月台旁的柱子上,他闭眼去听汽笛鸣起,所有往事都浮上心来,每一个美好的时刻都被这灰沉沉的空气吞噬了去,逐渐地,琦漫的音容变得像浮光掠影一般飘渺,最后,在他的脑海里再也追寻不到她的影子。

他微笑,笑得那么惨然。

琦漫坐在车窗旁,和对面的男子保持沉默。她侧过脸去看窗外的雨景,想像着过去的夏寻,那是夏寻在对琦漫讲述的往事里的夏寻,往事里的夏寻有过好几个女孩,每个女孩都是瞬息消失在夜空里的烟花,甚至有些,在一夜的冲动之后付出了悔之不尽的代价。

只有琦漫,夏寻说过,琦漫是他生命至今维持最久的女孩。

夏寻是多么地爱护琦漫啊,他没有像大多数男人那样对心爱的女友提出过火的要求。他们在一起的时光,单纯美好,所有的冲动和欲念都在透明而清澈的情感里淡化得如烟如雾,每一天都像是刚刚开始,有什么心事彼此也都能从彼此的眼神里看出。

难道,就是这种理智摧毁了他们之间的默契了么?

琦漫哭了,她似乎有哭不完的泪。

夏寻曾经说过,眼泪哭多了就不值钱了。

琦漫的心似乎漂泊到了沼泽地,难道,因为我哭多了,他就可以不在意我的感受么?

原谅我的脆弱,也许我不是你今生要找的那个女孩。琦漫默默想着,甚至想到了分手,又觉得不可以那样,她为他付出了那么多,他也为她付出了那么多,那些付出的旧帐都一点一点地累积在岁月里了,谁也算不清谁付出的更多一些。

她的心里装着的都是夏寻的好,有谁能写那么漂亮的字,有谁能画那么逼真的画,有谁能那样耐心地教她数学,又有谁会像他那样爱护自己?琦漫再也想不出记忆里有谁比夏寻更完美了。那一年的冯琦漫,在寂寞的铁轨上伤心了十七个小时。那一年的火车还没有提速,假若是在今天,琦漫的伤心可以缩短八个小时。

琦漫在火车上有了梦魇,梦魇里一个陌生的声音对她说:“世间是存在轮回的,否则阴间鬼满为患,于是阎王规定世间要有轮回。”

琦漫问:“但为什么人会越来越多呢?”

那个声音说:“阎王作了新规定,罪孽太深的人来世也还不清前世的罪孽,于是就要分给两个或几个人去承担,人就是那样被分化的。”

琦漫醒来的时候有了负罪感,她想不清那罪的由头,似乎那罪在很久很久以前就犯下了,或许那时还不认识夏寻。但这梦魇倒使琦漫清醒多了,说不清是心疼到麻木了,还是真的看淡了那些风花雪月的东西。

经过浙江的时候,已是清晨,车窗上有了些霜露,美丽的别墅在蓝紫色的雾气里依稀可见,高耸入云却很苗条的树儿鳞次栉比地排列着,隔三岔五可以见到水平如镜的湖泊,那是水乡的良辰美景啊。

琦漫的脑海里展开一副水墨画卷,画卷里面是雨中的水乡小镇,有一个女孩和一个男孩手拉着手在石板路上走过。如果那个女孩是琦漫,那么那个男孩会是谁呢?琦漫叹了口气,不愿继续想下去,她看到对面的男子睡得很熟,看上去他的梦香甜而美好。

列车过了嘉兴便是上海。

下了车门,一阵前所未有的寒风向下车的客人袭来,叫人本能地缩起衣领。琦漫看到的上海并不像传说中那样是个冷酷的城市,周围人的面孔是生的,却又是熟,人们的表情看上去冷酷,但他们的话语却是热心肠的,这,也许是文明的另一种诠释吧。

琦漫在找一个叫做泰安路的地方,她问周围的人,却无人知晓。偌大一个上海,大街小路、里弄外巷多得像那飘落满地的梧桐叶,掏出地图也是密密麻麻大海捞针的。到了中午,他们方才在徐汇找到了那个小地方。

琦漫住在泰安路上的一家招待所里,是比赛主办单位介绍的。招待所的一个中年女人把冯琦漫和泉州人分别安排在203和208两间客房,这两间是斜对门,琦漫就住在208。

那些日子,琦漫喜欢一个人在泰安路上默默地走着,走到路尽头的便利店再返转回来。看蓝天,蓝天上无云;看地面,地面上是数也数不清的梧桐树叶,落叶是有点凄凉的意思,却也应了琦漫的心,那颗心也便应了那地名:泰安。

那个泉州人时常来无影去无踪,偶尔会出现在夜半的楼道上吓吓晚归的人。琦漫一般碰不到他。她呆在208也只是为了过夜时有个栖身之处。

一回清早,琦漫要到巨鹿路去看看传说中的文学会馆,就去203找那泉州人借地图,不料那泉州人不在,里边却聚集了一屋子年轻人,全是参加决赛的文人墨客,一屋子的文学味道叫琦漫真有些胆战心惊起来,这种惶遽既有喜欢又有害怕。

“你是来参加复赛的吧?”203的另一个主人招呼琦漫进来,他有一口的东北味儿。

琦漫“嗯”了一下。那个主人叫北岸。

那间屋子里聚着的全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学生,他们大多有理科恐惧症,并且顺便恐惧逛服装店,实在是有点物以类聚,这叫琦漫心里莫名地喜欢。

你要说这203里麇集的年轻人,反什么的都有,有反流行的,有反理科的,有反愤青的,还有反小资的,整个儿就一“反动派”聚居地。而琦漫“反”的和他们不一样,她反的竟然是武力。

203中有人很打趣地表示理解:“我很同情你,谁让台湾就在你家对面呢。”

“呵呵,琦漫说她家就在台湾对面的省的政府的对面,只怕小漫同学担心那导弹了,要是一开战,那导弹偏差个0.1微米,琦漫就要一命呜呼了!”北岸的想象力总是那么丰富,“呵呵,其实这些都是玩笑话,要说导弹最远涉及的范围不过一百多公里,还早呢,何况,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事实如此嘛。”

琦漫希望自己不是最薄命的,这里有一屋子的“反动派”,各有其所难,各有其所恨,只恨不能永存于同一屋檐下激昂文字,所以干脆什么都不恨了。

人到此地,聊的话题就没有平日在福州的朋友聊的那么散了,虽然也是五花八门,音乐、戏剧、电影,或者理想,也都是处处和文学联系在一起,万变不离其宗的,这便是有缘人千里相会的默契。

琦漫被那种氛围感动了,霍然有了种不想回去的情愫。她忽地觉得,rollin说她是上天的宠儿,这话是说对了的。

那天晚饭后,琦漫再到203去找泉州人,却依旧是北岸开的门,他说泉州人会朋友去了。

“你找他有事吗?”

“也没什么事,只是想出去走走,来找他借个地图。”

“喔?那我陪你走好了,去年我也参加过这比赛,对这的地点会相对熟悉些。”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回来吗?”

“那小子磨叽得很,你就等呗!”北岸整了句东北话,琦漫被搞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北岸看着她的一脸迷茫,就笑说:“‘磨叽’呢,就是‘磨蹭’。他做事慢腾腾的。”

琦漫忽地觉得这个东北人挺好玩儿,就让他教自己东北话。北岸觉得这个东南人挺好玩,就答应教她东北话。这便是北岸和冯琦漫最初的相识。

北岸和rollin有个很相似的地方,在琦漫一言不发的时候,他会静静地陪着琦漫。

在上海的那段时日,北岸陪她走过寒风呼啸、梧桐树叶乱坠的陆家嘴,走过浮华而苍凉的外滩。也曾以为巨鹿路的文学会馆就是网络上作家麇集的地方,进去之后才发现那只是一家餐吧,不免有些扫兴,但还是很破费地在那里吃了一顿只燃一支蜡烛的烛光晚餐。

而后他们便迷失在延安中路,直到万籁俱静时分,一切公交车都停止了活动,方才摸索着地图走回泰安。

琦漫和北岸一起呆了七天,神侃文学的时候,北岸的博闻强识令琦漫油然而生佩服之意。突然,北岸谈到了徐志摩和陆小曼,那是一个敏感的话题。聊着聊着,有些心酸的眼泪就在琦漫的眼眶里忽隐忽现。

往事尘封了,它们是那样安静,那样安静。

北岸看到琦漫的眼睛里闪烁出郁郁的光芒,说:“我是上天安排给你的开心果,我要你开心。”琦漫居然就被他的样子给逗笑了。

那些日子,北岸宽宽的肩膀与高高的个子辄令琦漫有种想扑上去哭的冲动。北岸总是顽皮地贫着嘴:“你想哭的话就哭吧,不介意的话我的肩膀可以让你依靠,如果靠着觉得不过瘾还可以打,只是如果那样,打了我的你的手,我会很心疼。”说着说着,自己陶醉起来,唱起了任贤齐的《依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