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立刻补充道,他是事业型的,应酬多,为人热情,怎么能不喝点酒呢。她说她想不出那人的第二条缺点。说到这儿,赵老师顿一下。一旁的导师背对妻子,却像背后有眼,在妻子两三秒钟的停顿间隙,他手疾眼快地递上杯白水。赵老师深深呷了一口。她停顿,的确因为嗓子发干。我还有个女友,打算离婚时,骂她丈夫不是人。赵老师润过的喉咙重又亮堂起来。我说你先别骂,先好好想想,他有什么优点缺点。没有,她果断地说,他没优点,他是所有缺点的集大成者,不,是所有恶习的集大成者。我就说,你这么看人太感情用事,你先说说他三条缺点吧。她就说了,想都没想。我说你再找三条优点。这回她冷静了,沉思半晌,诚恳地、客观地、心平气和地说:他真没优点。赵老师又呷一口水。我说的这两个女朋友,不是同一个人,但她们都年过四十也都有过婚姻……喂,你听呢吗?电话另一边的人说了句什么。没关系,赵老师轻柔地说,你接着想,把这两个人的态度想三天,三天后,结合你想到的我们再聊。现在,我这里来了两个客人,一对恩爱夫妻,我们今天先说到这儿。
可这天,一对旧日的恩爱夫妻没双双“还家”,捧着康乃馨拎着水果往导师家走的,是何上游自己。他们的定期拜望红娘仪式,头一次出现跑单现象。进楼门洞前,何上游一直走得很慢,开始爬楼梯了,他才决定,如果导师和赵老师问他,泾泾怎么没来———他们一定会这么问———他就如实回答,绝不掩饰:她有了外遇,要和我离婚;或者答,她有了外遇,我得和她离婚。这答案会让泾泾丢脸,也会让他没有面子。他管不了那么多。他必须这么回答一次,真实地宣泄心中的屈辱。他已想好,随着事态发展,会不断有人“关心”他们,他准备一概用“性格不合”打发他们。除非自己渴望倾诉,否则,他拒绝别人关注隐私,善意的关注也要拒绝。另外,与泾泾毕竟夫妻一场,他不想对别人诋毁她声誉,包括自己父母,他希望他们也被留在真相的门外。介绍人是例外。介绍人应该作为泾泾父母之外唯一知道事情真相的人,成为一个道义的见证。他的手指搭上了门铃。但有一点他依然踌躇:他告诉导师夫妇的答案,应该是前一个还是后一个呢?是“她要和我离婚”还是“我得和她离婚”呢?他脑子里的圆桌会议,未就他应有的离婚姿态达成协议。主动出击与被动迎战,都无胜利可言。他手指一抖。音乐门铃悠扬响起。
何上游与泾泾的冷战,十三天了,冷战的标志是泾泾回爸妈家住。冷战初期,何上游用手机用家里电话用单位电话联络过泾泾,泾泾拒绝对话。没彻底取消对话,是不正常进行。每次按断手机,泾泾都回复同样的短信:有事短信说,请让我安静一到三个月。她回复得不慢,可能把这条短信设置成常用语了。何上游只能不以棋盘为工具地进行“手谈”。他挂一回电话收一条短信再回一两条短信,有时烦得想摔手机。没摔。他回过软话也回过硬话。软话是请她原谅,要去接她,说他想她爱她;硬话是问她还过不,骂她泼妇,指责她有了新欢不恋旧人。他已无法得心应手地翻转刀刃刀背。他没打泾泾单位或爸妈家电话。他们的冷战发端于“热战”。
“热战”之前,他们已有过多次“备战”,你敲打我两句,我回敬你一番,不咸不淡互有攻守。主要是何上游以敲打进攻,泾泾先躲避,再以回敬的方式防守。一般攻完守完,纠纠葛葛也能过去,不论阴影是否拂净,都不影响后边的日子。不好的地方在于,攻守的纠葛也能上瘾。瘾是一种会生长的东西,不减弱缩小,只越来越大。他们敲打与回敬的回合愈益频繁,攻守的节奏也愈益加快,某一天,“热战”爆发,量变就此达到了质变。那天,泾泾在厨房做饭,何上游躺床上看书,床头柜上泾泾的手机,再次对他进行了诱惑。他偷看短信。如果他没暴露短信内容,没让泾泾意识到他看过短信,两人的攻守不会升级。可攻守操练中他说漏了嘴。泾泾做饭时,忽然想到一件事,来卧室门口与他说话。
他有些尴尬。他装睡,顺手把泾泾手机塞到枕下。泾泾只说半句话,又回了厨房。他心虚,觉得泾泾发现了他的行径,却不捅破,不挑明,不指责,是以轻蔑而非义愤回应他的行径的无耻。“无耻”,何上游相信,在心里,泾泾正是这样评价他的;他还相信,“轻蔑”是近段时间泾泾对他的主要态度。面对无耻,义愤是为了挽救,轻蔑则标志放弃。他自知理亏,把泾泾手机还给床头柜。他起身慢慢挪出卧室,在客厅与厨房间的门槛上抻懒腰。他身体没有舒张需要,抻出的懒腰,像懒惰的学生做广播操。他问泾泾刚才说什么。他语气平和,没对泾泾心中那个“无耻”的评语作出反驳。巧怡姐说,泾泾说,她求你再关照关照小弛。哦,何上游答。泾泾的口吻比他平和,没尖酸刻薄地表达“轻蔑”。何上游一时不知怎样应对。他的思想准备是,给泾泾的语调尖酸用词刻薄以迎头痛击。纯真的爱情让女人柔顺,在许多场不分胜负的攻守战役中,何上游愿意引一个名人的警句发表感慨,邪恶的情欲令女人尖刻。神经病!泾泾的感慨也有名人使用,但主要源于市井庸众。
此时,何上游想到了泾泾可能没发现他偷看她手机,随即又否定了这一判断。他认为,泾泾没作激烈反抗,是心里有鬼,为藏匿心中之鬼,她才以冷漠表示“轻蔑”。与激烈比,冷漠对何上游伤害更大。怎么关照?他问。巧怡是泾泾大姑的女儿,她儿子小弛在何上游系里读大四。当初招小弛,何上游已经很关照了,为了他,招生老师把录取分数线降了九分,让何上游欠人家一个大人情。他不愿求人,欠人情他有心理压力。巧怡姐希望小弛毕业前能入上党,党员了,她就有办法让他考上公务员。唔哼,何上游想笑一下但没笑出来,还有吗?泾泾盛菜盛饭,没注意何上游的口气变化。没有了,她示意何上游坐到桌前。你的巧怡姐,太不要脸了!哦?泾泾手捧饭碗呆看着他。她不知道她儿子什么德性?何上游说,要是小弛这样的都能入党,那共产党就早完蛋了;要是小弛这样的都能当公务员,那国家也就早完蛋了。
你怎么———泾泾把碗蹾在桌上,咣的一声,怎么这么说?小弛是孩子,就是被惯得……我不是说小弛,何上游忽然发作起来,我是说巧怡,这种人,占尽了党和国家便宜,然后又通过下一代坑党误国———我告诉你,真正无耻的是巧怡,是陈玲,是你这种帮闲,而不是我何上游……信号弹呼啸着升上天空,攻守大战旋即开始。最初,何上游通过抨击巧怡和陈玲打击泾泾,泾泾则以何上游变态狭隘小心眼进行反扑。接下来,搏杀战场不断扩大。泾泾指出,近段时间何上游总往她办公室打电话,让她很没面子。你要不要脸我管不着,可你得考虑我的感受,你不怕笑话我还怕呢。
笑话?何上游说,我是你丈夫,法定丈夫,往你办公室打电话怎么就丢人了?我找我老婆不可以吗?难道你办公室的人,只允许婚外情人勾勾搭搭?你别歪想,泾泾说,以前你找我都打手机,忽然打办公室电话,又没事,谁看不出来你是监督。哈,谁看出来了?他怎么那么敏感?我打电话妨碍他了?你这样阴阳怪气,我们没什么好说的!是呀,和我说话还有什么意思,和“我心甚忧”的人说话多刺激呀,和“上班了吗?方便接电话不”的人说话多甜蜜呀……话一出口,何上游就知道他犯了错误。他因乱了阵脚而犯了错误。他不该复述泾泾手机里的可疑短信。自从上次看泾泾短信,和好之后,他多次表示,偷偷摸摸是小人行径,他以后不会再偷偷摸摸,包括不偷看泾泾手机。他那么说也是提醒泾泾,婚外情的勾当就偷偷摸摸,他希望泾泾也别小人。他食言了,当了小人。泾泾气得脸色青紫,步步进逼,手指他鼻子。
你,恶习难改的无耻小人———她话没说完,就被何上游正好抡起的手截了回去。何上游犯下了新的错误。他抡起的手,没堵她嘴,打了她脸。堵嘴打脸效果一样,发挥的都是截话作用。话头一截住,两人都僵了。泾泾再愤怒,也没打何上游的意思,她手指贴近何上游鼻尖,只为加强“无耻”的分量;何上游也清楚,泾泾不可能与他动手,他防范都不必,更不必反击。他的新错误仍源于阵脚的紊乱。其实,他拨开泾泾手指的手,只是骤然失控,只是在泾泾的面颊上滑了一下,即使算打,也打得不狠。可也有痕迹留在了脸上。这场“热战”没再发展。泾泾脸上现出的青紫,很像封文福每次被菲菲打完,脸上留下的那种痕迹。泾泾要回娘家。何上游哀求,他怕岳父岳母看到泾泾的样子。封文福可以以食物过敏为脸上的痕迹搪塞,泾泾不行。她嘴不娇,吃什么都不过敏。泾泾还是回了娘家。泾泾出门前,何上游收回哀兵放出骄兵,要求泾泾对她手机里的可疑短信作出解释。泾泾冷笑,拒绝了。对何上游派遣的哀兵与骄兵都没买账。
冷战进行到第十二天,泾泾午休时,何上游用公用电话打她手机。接通电话后,泾泾想挂断。何上游说我病了。这句“我病了”没有铺垫,像百米赛道上的突然抢跑。抢跑更应该罚下赛道。泾泾没罚他。何上游没说谎,这几天,他的确病了。是种比较含混的病,牙疼。没被罚下赛道,何上游看到了希望,他重回起跑线等待新的发令枪声。泾泾不举枪,没有问候。也许,没挂断电话已算问候。没有来言,何上游的去语比较困难。主动告诉泾泾他的病况,他担心勾出泾泾的轻蔑。不给泾泾以轻蔑的机会,他就有理由相信,泾泾还关心他。你忘了明天什么日子吗?何上游说。
没忘,泾泾说,可现在我没心情去对我的结婚介绍人说我婚姻多么幸福,我只能做到不埋怨她。何上游说我也没兴趣总去她家,可既然成规律了,权当例行公事吧。何上游说的是心里话,即使婚姻幸福,也不必年年对介绍人千恩万谢。对不起,我不认为幸福是公事可以例行。泾泾又想挂断电话,但这回礼貌些。还有事吗?哦,何上游呻吟似的说,你不想问问我的病情?不想,泾泾果断地说,我太了解你了,知道你从来都是病人,没健康过。何上游卡住了,他怀有的希望砰然破灭,像膨胀的气球被踩了一脚。泾泾,也许明天是我们最后一次共同去看赵老师了,你真不想善始善终?泾泾终于不再掩饰轻蔑。不想!既然善始不能持续下去,形式上的善终就毫无意义!
赵老师把何上游迎进屋时,何上游已为痛陈悲情做好了准备:思想上的,语言上的,表情上的,形体上的。同时,走向赵老师的过程,也是他强化某种期待的过程。如果她愿意调解他的婚姻,他大约不好作出回绝。赵老师看去病病歪歪,精神头不足。她没打听泾泾,嘴里只囫囵一句听不清的“你好”。何上游讪讪地问:导师呢?没在家呀?已萎回沙发的赵老师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竟有泪光莹莹闪烁:那个老色鬼,不要这个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