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出租车司机经常形容香港小，小到“从黄大仙到黄大仙也要打车”。杨志跟着方士道站在方天贸易运输公司的大门口往右看，远远闪着银色光辉的一座高楼就是方士道第一次见杨志的地方。

“感觉很奇怪是不是？”方士道站在属于自己的王国门口整了整衣服，对杨志道，“看过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吧？一条巷子，一寸街道，一间店铺，都不属于某个人，而是属于两方势力。香港是个弹丸之地，不管哪个行业都竞争激烈，所以地盘划分也更小更细致——况且我的主要生意也不在香港，你知道吧？”

杨志点点头，跟他一起步入一楼大厅。

一楼大厅的接待小姐已经换了人，并不认识方士道。方士道一看小姐问他找谁，当时脸色就变了。

杨志明白，连前台小姐都换人了，可想而知组织内部的变化有多大。方士道不过离开几天，现在就遭受这种变故，脸色能好看吗？

大厅里人来人往，毕竟还有人认得方士道。前台小姐正要打电话通报的当儿，旁边一个人冲过来，用充满喜悦和兴奋的声音喊道：“方先生，您回来了！”

杨志和方士道看过去，看见一个瘦小且戴了金丝眼镜的男人朝方士道这边冲过来。杨志隐隐约约觉得他的身体能量波动不是很正常，正常人跑起来身上肌肉拉动导致的种种变化他很熟悉，这个男人看起来惊喜万分，脸上的肌肉却一点也没变化。

微微向前挪了半步，杨志把自己挡在方士道身前。

那眼镜男已经跑近，眼见杨志居然挡在方士道前面，脸色一变，冲过来就是一抓。

这一抓之后，他发现自己竟然退后了十几米。

杨志慢慢放下悬空的一条腿，看了看好像忽然之间已经完全没有人的一楼大厅，微笑道：“傻子，手能有腿长吗？”

眼镜男低头看自己胸口，一个脚印。

杨志也不作声，双脚像未曾动过一样，整个人滑行着朝眼镜男而去。低头看脚印正在吃惊的眼镜男抬头看见一张小姑娘一样的脸，还听见喀吧一声。

杨志扭断他一条手臂，拽着他进了电梯，“来来来，告诉我楼上有多少人在等着方士道回来，说一句谎话我让你身上多断一处。”

方士道看着杨志一招之内把自己从未见过的人打伤，铁青着脸一句话也不说。他可以想象，自己离开的这段时间那些人到底做了多少小动作。整个一楼大厅简直就是为了迎接他或他的嫡系而准备的圈套，从前台小姐到这个眼镜男，他一个都不认识。

杨志好像能看穿方士道的心思一样，一手扭着眼镜男，一手按照眼镜男的指点按了顶楼键，“怎么？觉得改天换地了，不太适应？”

方士道对着电梯里的镜子，用力搓了搓自己的大脑袋瓜，长叹一声，“是啊，这个时代和人都疯了……”

杨志笑笑，“都没疯，是我们变脆弱了。”

蓦然，这一句话像闪电一样在方士道心里一闪而过，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双眼渐渐迷茫，“是……我们……脆弱了？”

杨志手上一使劲，被他抓住的眼镜男“哼”了一声。少年像看好玩的事物一样看着眼镜男，对方士道说：“没错啊，交通工具，现代烹饪，科技，医疗，互联网……渐渐地大家习惯享受了，就都软弱了，方先生觉得呢？”

方士道重重点头，他想起自己被杨菁菁以不锈钢筷子顶着脖子的那一瞬间，那一瞬间自己曾经的荣华富贵把所有勇气和信心腐蚀掉，让他刻骨铭心。

杨志仿佛再一次看透他的内心一般，笑着道：“所以说，反省总是从失败开始，从这一点来看，其实方先生并没有吃亏，你说是不是？”

方士道正要说什么，电梯停住了。

杨志放开手中抓着的眼镜男，把他一把丢出电梯。眼镜男此时完全没能力反抗，眼睁睁看着杨志把自己扔出去，声势惊人地摔倒在走廊正中央，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走廊上站了不少人，都在虎视眈眈盯着上来的电梯。这些人怎么也没料到杨志居然用这种方式跟他们打招呼。一愣神之间，杨志已经从电梯里冲了出来。

地上最多只响起两声脚步声，杨志整个人已经凌空冲到他们面前。

只是一眨眼都不到的工夫，所有距杨志一臂长度的人都感到手上一痛，手上抓着的东西不由自主掉下来。这些东西有枪有刀，落在地上丁当一阵乱响。

方士道在这一阵响声当中从电梯里走出来，态度方正，眼神坚定，表情刚毅，嘴角还有一点残酷味儿的冷笑，整个一个归来王者。周围一群本来心里盘算着如何动手如何把他变成死人的打手看见方士道那招牌光头在灯光下铮亮地反光，心里都忍不住打了个突。他们知道方士道不是平凡人物，把手下一帮野心勃勃的兄弟压着管到今天，安内攘外不知道做了多少事，下了多少次黑手。他敢只带两个人去见杨英琼，也敢只带一个人回到已经闹翻天的公司总部。没有人知道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更没有人敢去亲自试探他的深浅。

方士道一出场，吸引了大多数人的目光，也震慑了大多数人。杨志站在铺着的猩红地毯上，倒背着手，对周围种种恐惧、惊疑和难以置信的目光视而不见，只是带着淡淡微笑看着前方几米处的会议室大门。

方士道一步一步前进，没人敢拦他。他向前走一步，旁边的人要下意识退后一点，仿佛怕靠近这个人会被毒到一样。

一时间，空气凝结，心跳凝结，连周围这些人的呼吸都凝结。

所有人都在一起目送方士道走近会议室大门。

杨志稍稍欠身，非常小心地做了一个请的姿势，伸手按在会议室大门上。

从他体内涌出的力量经过手臂的增幅之后在手掌处飞快爆出。

轰的一声，会议室的木质大门被炸成碎片。

杨志站在木屑飞溅中眉头都没皱一下，他身后的那些人彻底被这一手镇住了，原本要动手的都停了手，原本不敢动手的现在已经生了逃跑的心。

能把自己的手当定向爆破炸弹用的人，他们还打什么打，斗什么斗？

大门碎开，暴露出一屋子不敢单独行动的人。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都带着三五个目露凶光的随从。杨志打碎大门的举动对他们也一样造成了巨大的震撼，这些人呆呆看着杨志慢慢收回去的手，妄想仔细从中寻找一点火药或者枪械的痕迹，可惜他们什么也看不到。木屑四溅中，他们只能看到杨志一只白白净净的手，还有他的微笑。

在这个微笑的男孩背后，是一个光头中年男人，看见那个标志性的光头，会议室里原本还在争论不休的人们心里同时生出一个念头：完了！

方士道快步跟在杨志身后走进会议室，快速扫视了一番会议室里的人。每个被他目光扫过的人都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回想起方士道的种种手段，这些人的心里都突突乱跳个不停。这厮的手段和魄力在过去的日子里没少展现，他们都是熟悉他的人，知道自己的下场。

纵然是这样，方士道的气势依然压倒了所有人，让这些人即使心如死灰也没想反抗。在他们的心目中，方士道从来不做没有准备的事，受制于杨英琼本来是个意外。谁也没料到原来跟方士道称兄道弟的杨英琼居然一翻脸就动手抓了方士道。

当时知道方士道被抓的消息之后，他这些蠢蠢欲动的部下好像忽然醒悟一样，这才意识到原来方士道方先生也能失手被人擒住。他们原本沉寂的心又活络起来，待有人探明方士道确实被杨英琼以一番折磨好生招待之后，内部夺权的争斗就开始了。

杨英琼倒是很精明，把方士道逃走的消息拢得严严实实。这些人看杨英琼忙着跟日本人互抛媚眼，心里都异常着急。从大形势上来看，如果他们内部不立刻决一个高下，随后寻求对策发展，被杨英琼吃下是迟早的事。以杨英琼的野心，把方士道目前的生意都送给日本人做人情不是没可能。

方士道站在会议室中间，脸上扯出一个阴沉冷酷的笑容，“怎么？没人欢迎我回来吗？”

回答他的是安静。

整个会议室里没有人说话，大家全都呼吸沉重地看着方士道。这些人大多数面如死灰，有的已经开始在心里构思自己的下场。方士道脸色极其难看地向前走了几步，朝几个偷偷把手放在怀里的人“哼”了一声：“你们真觉得自己能杀得了我？”

这一句话让那几人把手也放下了。

方士道非常满意这个效果，倒背着手站在会议室中，用低沉的声音道：“老四，你说说吧，你们是怎么打算的，让我也听听，学一学。”

距离方士道最远的一个秃顶男子抿了抿嘴唇，喉咙干涩地发出了几声没有意义的响声之后，才小声且结结巴巴地道：“我们、我们……我们以为方先生遭了不幸……”

方士道回身指向跌在地上没法爬起的眼镜男，冷笑着道：“这是什么呢？为了欢迎我回来准备的？你们真以为找几个有点特殊本事的人来就能防得住我？”

那老四浑身打了个哆嗦，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了。方士道安内的本事比攘外高明出不知道多少倍，他当然相信方士道是已经完全掌握了他们内讧的情况才敢露面。其实他不知道，大多数人的本事都是对内比对外有效——对自己人知根知底，哪像对付外人那样需要费心费神？

方士道不理说不出话来的老四，转身对右手边的一个中年女人道：“姑妈，你也对这些事有兴趣吗？”

那个被称为“姑妈”的女人表情比老四坦荡得多，她惨笑了一下，“就眼前这个形势，你说呢？争比不争好，要比不要强，方先生你自己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杨志忍不住在心里伸出一个大拇指来，这女人真是好胆色，好托辞。轻描淡写几句话就把责任推到别人头上去了，让方士道没法责怪她。

方士道斜眼看了一会这个“姑妈”，似想说什么但又没说。他对其他人道：“其实你们应该尝试反抗一下。”

自然，这样的话说出口，恐怕有能力反抗的人也不会考虑反抗了。

方士道仿如一个回到自己封土上的王者一样，慢慢在本来阴沉冷峻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其实我能理解你们，这样好的机会，换成我我也要试一下。在人的一生当中，不能没有希望，也不能没有野心。你们能这么做，我打心里高兴，最少我知道跟着我的人都不是废物，知道你们不会因为我挂了就群龙无首。今天发生的一切我都可以当没发生过，以后大家继续赚钱培养势力，你们谁希望我下换自己上来的，都抓紧时间努力吧。我这个位置，就是有能力者得之。”

方士道这一番话说出来，那些熟悉他的部下和亲信都惊呆了。他们怎么也没料到方士道居然这么轻松就放过了这件事，要知道，在社团里对自己老大动手是最不能被容忍的行为之一，方士道居然说就这么算了，诸人联想到他平时那雷厉风行的手段，心里都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方士道缓慢而笃定地继续说道：“我知道，其实你们心里可能都在想，想我嘴上说得好听，说不定一转身开始在暗中一个一个对付你们。其实你们完全不用有顾虑，这个世界本来就是弱肉强食，个人逐利，你有能力有本事，我非常欢迎。你们都知道，我没有孩子，这一摊子事业迟早要留给别人。你们如果有本事，就发挥出来给我看，我不压制谁也不打击谁。”

方士道的声音像巨石一样冲击着每个人的耳膜：“今天，我在这里告诉你们，如果有人能取代，我会很高兴。如果你们还没有这个本事，就赶快去蓄积实力，我会一直等着诸位。只是眼下，我的利益和诸位还在一起，你们没有本事杀我，就还是老老实实听我的好了。”说完，方士道步履坚定地走向自己的位置，安然坐下。

站在会议室里不知所措的诸人好像听到“9·11”噩耗的布什一样在那里发了一会呆，姑妈头一个回到自己的位置上，老老实实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