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一日，天阴，雨欲落。

莫轩和高蛏、南宫华亭站在三重山的山脚下，一起目送六合老人与西域神教的教主并肩上山比武。

高手过招往往都是瞬息之间的事情，为了摒除外界的干扰，所有慕名而来者都由坐落在四蜀谷的都燕山庄庄主李飞泉组织拦在山下。

莫轩是昨晚才到都燕山庄的，除了自家师父和师兄弟，还没见过其他人，包括六合老人今天的对手、昨晚才知道名字的神教教主塔陀，莫轩原以为塔陀应该是个西域人，但见到本人之后莫轩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塔陀不仅没有西域人该有的长相，而且他的长相更偏向于中原人，约莫四十来岁的年纪，一身青蓝长衫，清瘦温润，人淡如云。

莫轩想不通这样一个看似与世无争的人怎么会想要挑战自己的师傅，或许真如师父所言，与高手对战是每个习武者都会有的追求。

六合老人与塔陀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蜿蜒的山道上，此时李飞泉从人群中走出，微微提高了嗓门：“诸位，高手相斗必要比得淋漓尽致，何时会有结果也不得而知，庄里已备好茶点，诸位不如先回都燕山庄，一边品茗一边等待。”李飞泉是个热情好客的人，此次闻名前来想要一睹两大高手比武的人也都住在都燕山庄里。

众人听了李飞泉的话觉得有理，都纷纷转身离开。片刻前还站了不少人的山脚下此刻只剩了几人，而其中一人便是曾在武林盟会上风头大劲的扎雅。

扎雅见到莫轩三人，顿了一下，对三人行了一个西域礼。

三人抱拳回礼之后，两方便再没有交流。

高蛏摇了摇手里纸扇，叫上莫轩和南宫华亭一同回去，南宫华亭抱着剑摇摇头：“我留下等师父。”

高蛏知道他是不放心扎雅，点头同意，只拉上莫轩一起回了都燕山庄。

都燕山庄背靠三重山，前临清波湖，依山傍水，风景宜人。

回到都燕山庄的众人或结伴猜测此次比武的结果，或各自回房等待消息。莫轩和高蛏最晚回来，留在厅中讨论的众人一见到两人进门，目光都落到了两人身上，更有几个相熟之人此时已上前向高蛏打听：“高兄，塔陀此人，我闻所未闻，不知与六合门是否有何渊源？”

“并无渊源，高某此番也是第一次见到塔陀教主。”高蛏收了手里折扇，面上谦和，对众人的问题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莫轩站在一旁听得心不在焉，他虽关心师父的比武，但他不若二师兄那般世故，不擅长应付江湖上的那些人，故而决定独自回房。

自从离开梅林之后，莫轩就一直心事重重，他从没想过赵青淮竟会对他抱有男女之情，两人第一次见面时的情形他虽记得不是很清，但赵青淮从一开始就不喜欢他，他是知道的，柳依依死后，赵青淮初时对他依旧淡漠排斥，渐渐地才慢慢卸下了她的冷漠，展露出属于她的温柔。

能够与赵青淮成为知己，与他一同怀念柳依依，莫轩已觉知足，更甚至就想如此度过此生，赵青淮的情让他措手不及，若是其他女子对他心存好感，他可以断然拒绝，但这个女子是赵青淮啊，他不舍伤她的心，也不忍断她的情，可是又无法像喜欢依依那样喜欢她，他该拿她怎么办？

莫轩做不到多情更不会无情，唯有留给自己一身烦恼。

六合老人与塔陀的比试并未如说书人口中的故事那样持续三天三夜，当日，天色全黑之时，两人便坐着李飞泉早已备在山脚下的轿子回了都燕山庄。

两人身上都受了伤，虽不伤及性命，但从两人疲惫憔悴的脸色也可以看出，这一场比试都耗尽了两人心力。

而比试的结果是六合老人胜出，塔陀带着淡淡的微笑向众人说出这个结果的时候，脸上不仅没有输了的沮丧也没有失败的不甘，相反，六合老人在无人之时，脸上显露的严肃更让莫轩在意。

师父是有心事吗？这次比武的输赢难道有什么隐晦？

只可惜莫轩还没来得及向六合老人提出心里的疑惑，老人便死在了赵青淮手下。

死亡来得突然，当慕名而来的众人相继准备离开都燕山庄之时，山庄侍卫却来报，六合老人已在山庄花园里身亡，而凶器正是握在赵青淮手里的匕首月影。

当众人闻讯赶到花园之时，六合老人躺在地上，面色青紫，腰间一片血红。李飞泉上前查看之后，遗憾地对众人摇头，已是回天无力。莫轩跪倒在六合老人的尸身旁边，看着触目惊心的血红，十年前的痛苦似乎又重新回到了身上，压得他喘不过气。

“赵姑娘，你……”李飞泉的话将众人的视线转移到赵青淮身上，而赵青淮一脸惨白地立在距离六合老人五步之遥的地方，紧抿着唇，双眼无神，手里匕首鲜血滴落，绽成曼珠沙华。

众人看着赵青淮染血的匕首，再联系六合老人青紫的脸色，都明白六合老人必定是被赵青淮淬毒的匕首害死的，只是这两人无冤无仇也无瓜葛，赵青淮为何要对一个老人痛下杀手呢？

正当众人心存疑惑、窃窃私语之时，凌舞穿过人群走到赵青淮身边，面向众人道：“在场诸位有许多乃是武林中的前辈，不知各位可还记得，二十年前余杭赵家的灭门之事？二十年前，赵家位列武林四大家族之一，却在一晚之间惨遭灭门，不过凶手百密一疏，让我师妹有幸逃脱，被师父收入门下，苦心钻研，希望有朝一日可以报仇雪恨。”

二十年前武林四大家族的名声可谓鼎盛一时，之后赵、莫两家灭门，四大家族只剩其二，在江湖上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莫轩在武林中会备受关注，多半也是因为他乃莫家遗孤。如今凌舞将赵青淮的身份揭穿，在场众人不免皱眉思索，惊惑交加。

“不知凌姑娘为何突然提起赵家灭门之事？”李飞泉身为庄主，代替众人问出心中疑惑。

“李庄主莫急。”凌舞伸手示意李飞泉稍安勿躁，继续道，“我师妹习得一身毒术，却苦于不知灭门凶手乃是何人，空有报仇之心而无雪恨之门。我知道师妹心中痛苦，故而将此事禀告了我教教主，教主惜才，为我师妹查探多年，终于得知这个惨绝人寰的凶手就是六合门门主，六！合！老！人！”

最后四字落下，铿锵有力，掷地有声。

众人一片哗然，其震惊程度与得知六合老人死于赵青淮手下有过之而无不及。六合老人与赵松竹一向关系交好，“岁寒三友”之名更是江湖美谈。凌舞一番话却将一切推翻，弑友灭门，道貌岸然，堂堂一介武林泰斗在她口中俨然成了卑鄙无耻的小人！

“凌姑娘，指认家师乃杀人凶手仅是你的片面之词，不知你有何证据可以证明？”意外得知师父的死讯，高蛏虽然心伤震惊，但面对凌舞的指证，他立即冷静以对。

“凶手心思缜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线索，教主也是查探多年，才从一个临死的杀手口中得到蛛丝马迹，然后顺藤摸瓜，查到了真相。教主虽然知道了真相，却苦于没有实质的证据，所以才会兵行险招，向六合门主发出挑战，希望可以从他口中可以得到证实。”凌舞虽然蒙着面纱，令人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话语中无不透露出惋惜遗憾，让人感同身受。

“六合门主既然是赵家的灭门凶手，那莫家灭门的凶手也是他吗？他既然灭了赵、莫两家，又为何要收五公子为徒？”说话的是个年轻人，显然是江湖后辈，对江湖中的传言有所耳闻。

“这里正是六合老人的高明之处，他收了莫公子为徒，便不会有人怀疑他是两家的灭门凶手，反而会对他收留故人之后而津津乐道。”凌舞的理由合情合理，众人不免又陷入沉思。

谁人都不愿相信这样一位慈眉善目的老人会是武林两大家族的灭门凶手，但凌舞的话又不容忽视，一时间，众人心里疑窦丛生。

“我不信，我不信六合掌门会是杀人凶手！毒仙子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开口，我要听她说的。”又是一个年轻人的声音，六合老人盛誉在外，敬仰他的人数不胜数，自然会有人想要维护他的声名。

“既然如此，师妹，你就当着众位前辈的面，说两句吧。”面纱下的唇嫣然一笑，凌舞微微后退，站到赵青淮身后。

赵青淮紧了紧手里的月影，目光不自觉地落到躺在地上的六合老人身上以及跪在他身旁、至今一语未发的莫轩身上，心里无端生出一片荒芜，天知道她有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梦醒之后就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不过，显然上天没有给她这个机会，在凌舞再三的催促之下，赵青淮只得面对众人，哑声道：“师姐说的话便是我要说的，青淮请诸位前辈还赵家一个公道。”

一石激起千层浪！

赵青淮的承认无疑比凌舞的话更具有冲击力，连作为受害者的她都指证了六合老人的恶行，这让众人对六合老人的坚信之心怎么能够不产生动摇——难道六合老人真的如此深藏不露？

“我还是不信，证据，拿不出证据我就不信！”急切的语气依旧来自刚才的年轻人。

“不错，凌姑娘、赵姑娘，口说无凭，眼见为实，你们拿是难不出证据，确实很难令人信服啊。”说话的是无极山庄的左使农适，他在江湖上有一定的地位，说出来的话自然也有分量。

众人闻之，纷纷点头附和。

“这是我的过失。一心为青淮追查凶手，却没有办法拿出证据让她与众位交代。”随着一把清冽的声音，塔陀缓缓从人群中走出站到众人面前，“知道真相的时候，我与青淮都难以置信，直到昨日比武之时，我多番试探六合掌门，六合掌门察觉我的用意之后，与我开诚布公，承认了当年因为练功而走火入魔，导致心神大乱，犯下错误之事，我这才敢确信事实。”

塔陀看一眼六合老人和赵青淮，叹息一声，继续道：“青淮曾说要当面与六合掌门对质，没想到，她一时冲动，竟然……”

塔陀的话说得轻缓平淡，却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落进了众人的耳中，让众人陷入沉默，心中也不禁对六合老人起了疑惑。

高蛏见众人面上都露出犹疑之色，皱了下眉头轻声叹气，大步走到塔陀面前，抱拳道：“塔陀教主，并非晚辈不信你说的话，但事关重大，教主方才所说也仅是一家之言，晚辈又怎能凭着三言两句就怀疑家师乃杀人灭门的凶徒？”

“高公子所言甚至，只可惜能为我作证之人皆已身亡，六合掌门在武林中又威望甚高，要让诸位相信我的话，的确困难，只希望诸位能够看在事出有因的份上，不要为难青淮。”塔陀态度谦恭有礼，众人也不好刻意为难于他，只得纷纷将目光又落回赵青淮身上。

赵青淮一直都是安静且沉默的，自始至终她只说过一句话，而那一句话，无疑是默认了自己杀人的事实——杀人者理当偿命，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可事情又似乎另有内情——孤女报仇，手刃仇敌，在情在理都应该另当别论，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皆不知如何是好。

最后，身为庄主的李飞泉皱着眉头站到了众人面前：“诸位，今日之事，事关重大，大家一直逗留于此也是徒劳无获，李某斗胆想请赵姑娘移居北苑，暂由侍卫看守，等到事情水落石出之时再做定夺。”

众人一时没了主意，只能同意李飞泉的主意。李飞泉办事果断，吩咐侍卫之后马上有人把在场众人请回各自房间，又有下人抬了担架将六合老人的尸身抬离。

当侍卫压着赵青淮经过莫轩身旁之时，一直默不出声的莫轩突然拉住她的手腕，双眼通红看着她，沉声道：“真的是你做的吗？”

赵青淮不看莫轩，脸上一片淡然，双眼不知看向何方，沉默良久才出声道：“莫轩，从此之后，我们就是仇人了。”

这是变相的承认还是无情的背叛？

全世界的声音都在那一刻消失不见，莫轩只听到了赵青淮最后那句话——我们是仇人了——是仇人了——是仇人……

青淮，这一次，你竟然没有对我说“对不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