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木南橘      更新:2019-10-12 08:45      字数:2784

“啊!”母亲的一声惊叫把我从回忆中惊醒。这声尖叫不大不小,刚出声就收口,可我还是被吓着了。循声望去,只见母亲的胸口剧烈起伏着,嘴唇发乌,双手颤抖,而在她手上拿着的,竟然是那张该死的报纸。有那么两秒钟,我的心脏都停止了跳动,无数个念头在我脑中光影轮回,呼来又去:“不可能?怎么可能?母亲怎么可能知道我和干爹的关系?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的嗓子突然变哑了,脚肚子也在打抖。隔了半晌,空寂的房间里响起我细如游丝的声音:“妈,你没事儿吧?”

母亲脸色苍白,眼睛睁得有铜盘大。见我站在她面前,一抹惊慌的神情掠过她的脸,但又旋即消失。她一把合上报纸,闭上眼睛,靠在枕上,这才说道:“佳儿,妈没事。妈只是觉得心头慌。”我低下头,摸了摸她的额头,全是细细的汗珠。她的眼睛闭着,眉毛蹙着,似有万般烦心事儿堵在胸口。我打量着她,这怎么也不像“没事儿”的样子啊?可怎么就这一小会儿,被一小张报纸就吓成了这样?见我还是盯着她,母亲硬挤了个笑脸:“佳儿,给妈倒点糖水。这心脏也不管用了,有点小惊小吓的,就跳得跟在打鼓一样。”

“妈,你,你被什么吓着了?”我心里害怕,又躲不过好奇,声音在恐惧里颤抖。“嗨……”母亲叹了口气,又闭上了眼睛,表示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隔了半天,她没头没脑地说:“人生苦短,何苦为了不相干的人……”

到了下午,母亲突然发起烧来,38度,不高也不低。可血液病人最怕的就是发烧,一个低烧就可以要了人的命。姨妈急得团团转,一个劲儿地叨咕:“我走的时候才好好的啊,怎么这半天不到,就发起烧来了?”我悄悄把她拉到门外,哑着嗓子说:“姨妈,今天中午你刚走后,母亲就表现很怪……”我停下来,寻思着自己是不是应该首先曝光那张该死的报纸。姨妈哪里等得急,把着我的肩,一迭声地问:“怎么怪了?怎么怪了?你这个丫头,快说话啊!”我咬咬牙,递过那张报纸,小心翼翼地说:“她看完这张报纸,神色就不对,然后就说心里慌得不得了,我不知道……”姨妈不等我说完,一把抓过报纸,上上下下地迅速浏览。上面,下面,中间,左边……突然,她的眼睛像被一个地方黏住了似的,她的脸像放在速冻箱里的水饺一样,迅速打上了一层霜。哎!许久,姨妈重重叹了口气,把报纸糅成一团,扔进了垃圾箱。她扶着我的肩,像站不稳似的,摇着头说:“进去吧,佳儿。没事儿,没事儿……”

“怎么会没事,姨妈?你和妈看了这张报纸,都跟打蔫了似的。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我抓住姨妈的手,声音在绝望中颤抖,“肯定有事”!但那肯定是我最不想知道的事!

姨妈叹了口气,看着门里病床上的妈妈,无可奈何地说:“你们娘俩怎么都这么倔呢?一样的死脑筋!”

“姨妈,你告诉我,你告诉我啊!”我拼命地摇着她的手,苦苦哀求。可姨妈的嘴像上了封条似的,紧紧闭住,脸色阴得像无数只乌鸦掠过。

就在这个当儿,主治医生钱医生赶过来了,我只好作罢,先跟着他进了病房。他翻了翻母亲的眼皮,看了看其他体症。二话没说,就对护士小姐说:“送‘重症监控室’,上剂量。”然后转身示意我们跟他到办公室。

钱医生巨大无比的办公室里,冷气嗖嗖地开着。我浑身都在瑟瑟发抖,像是掉进了冰窟窿。钱医生干脆利落,直截了当:“你母亲的情况不太好。从第一次化疗起,身体就亏得很严重。就算靠各种药物提升,白细胞也长期徘徊在最低值。现在又开始发烧,身体的各项指征都不算太好,所以,需要全天候监控。我现在给你们下‘病危通知书’,希望你们能有思想准备。”话音如平地一声惊雷,震得我六神无主,一向老练的姨妈也不知所措。

等回过神来,我几乎是带着哭腔对钱医生说:“钱医生,你一定要想办法救救我妈呀。再贵的药,只要好,我们都要用的。请你一定不要放弃。”钱医生点点头,说:“你们家属有这个决心就好。作为医生,我们肯定是尽全力,绝对不会放弃。”他想了想,又说道:“这有个国外最新出的抗生素,针对提高抵抗力,抗感染,效果非常好,就是有点贵,我给你母亲加上吧。”“好的,好的。”我和姨妈哪敢不应,捧着钱医生给的处方,如捧着圣旨一般,千恩万谢地离开。

让姨妈去交钱后,我急匆匆地跑到了“重症监控室”,母亲平躺在床上,头上,手上,腿上都插满了各种仪器,乍一看,好像是在做化学实验一样。我的眼泪喷涌而出,小声抽泣起来,心疼得缩成一团。我多么希望母亲能脱离痛苦啊!如果上天能让我代替母亲受罪,我一定心甘情愿地领受她所有的痛苦!

我正眼巴巴地守着母亲,手机突然响起来,低头一看,原来是父亲打来的。“佳儿啊,你怎么这么多天都没有消息了?你母亲怎么样了?”电话那头是父亲慈爱的声音。我心里万分歉疚,赶紧说:“爸爸,对不起。这段时间,因为母亲的病情又突然危重,我实在太忙了。你还好吗?”

一听母亲病情危重,父亲急了:“怎么又危重了呢?不一直都在治疗吗?”父亲这一着急,我就更稳不起了,哽咽着说:“爸,医生都下病危通知书了,我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都快崩溃了。”父亲在电话那头顿了一下,迅速说道:“佳儿,你等着,爸爸这就赶来。是北京肿瘤医院血液科住院部,对吧?你等着,爸这就到。”没等我再多说一句,父亲的电话就挂了,看来,父亲是真急了。

放下电话,我结结巴巴地向姨妈解释,父亲马上就要过来。姨妈听了,头摆得像拨浪鼓,直搓手说:“作孽啊!作孽!你妈这辈子,最爱的就是面子。我想,她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前夫看到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佳儿,为了你妈那点可怜的自尊,你让你爸别来了!”我被姨妈说得左右为难,一边是自己的母亲,一边是自己的父亲,我该怎么办呢?

见我低头不语,脸色铁青地僵在那儿,姨妈继续向我施加压力:“佳儿,姨妈不是故意逼你,实在是不想让这个男人再惹你妈伤心了。你能理解姨妈的苦心吗?”我点点头,无奈地耸耸肩:“姨妈,我理解你。可老爸已经在路上了,我拦也拦不住了啊!”姨妈一时语塞,干瞪着眼。我避开她的目光,朝母亲床头看去。她睡得安稳,呼吸平稳。发烧引起的那抹红晕让她看起来那么健康。如果不是床头那些“嘟,嘟,嘟”的仪器,我几乎要相信母亲已经康复了。

如旋风一样,父亲已经风尘仆仆地赶到了。他焦急地走进来,拍了拍我的肩膀,然后对着怒目相视的姨妈说:“大姐,你放心,我不会在这儿呆很久。我会在孩子她妈醒来前就离开。我只想看她一眼,可以吗?”

姨妈脸色阴沉,撇了撇嘴,算是默许。父亲快步走到母亲面前,他的脸顿时罩进了层层的阴影中,有那么两三分钟,他站在那儿,望着母亲插满管子的小小身子,一动不动。我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但是我相信他一定会有很多感慨:时事变迁,沧海桑田,曾经的爱与不爱,恨与不恨,都已化作过眼云烟。无论谁对谁错,在生死交错的那一刻,谁不会为人生的无常而扼腕叹息?过了许久,他扭过头来,眼眶微红,像突然老了很多。他轻轻对姨妈点了点头,然后示意我一起走到房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