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媛太了解知道薛练心底的纠结了。
自己那万事求全的心就是继承了父亲,除非被戳在逆鳞之上,否则他们都不会下死手。
薛练的逆鳞就是白氏,偏她此时不敢告诉他真相,免得他爹做出玉石俱焚的事儿来。
她想着,忽然开口道:“在我来之前,詹家发生了一件事情。顺娘身边的红蕊,是假冒的。”
“啊?”满腹心事的薛练不想她突然提起了詹隽儿,一时没反应过来。
不过只是一息之间,他就明白了,脸色立刻凝重起来。
“且不说宫中的宫女怎么就成了刺客,就说红蕊自小和顺娘一起长大,她都不知道这人什么时候被换了芯子,所以女儿害怕回家,这时候的家里到底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千秋宴这些尔虞我诈、通敌叛国的事儿又有没有交错?女儿想不明白,索性躲起来,来南疆找爹的好。”
薛媛低声说着,母亲死前的样子,再次浮现在眼前,令她难受。
“通敌叛国,祸起萧墙,爹知道这两句话的重量。德初四年是朝上朝下都提不得的梦魇,娘走的时候,让我好好活下去,所以我才不要回到那么个不知道真假的地方呢。”
“所以爹,你说二叔父会不会和红蕊一样,也被人换了芯子?才会……生出那些心思。”
薛纹也是重生的,说换了芯子没错。
况且不管薛练多顾念兄弟情,看他做的那些污糟事,不如当那亲生弟弟已经死了的好。
薛媛缓缓将话说完,抬头看向薛练,目光被灯火映照得闪亮。
薛练的唇抿成一条线,惯于拿枪的右手此时用力握着椅子,指甲几乎要扣进椅子里。
他知道女儿的意思,只是……
“秀秀,”他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问题,声音嘶哑得近乎失声一样,薛媛要很仔细,才能听清他的说话声,“你觉得你娘的死,会不会与他有关?”
薛媛微顿,终于还是违心得摇摇头。
“不能吧?忠王的手要是能伸那么长,陛下会容他吗?不过现在京中风起云涌的,女儿不敢妄议……”
这其实也是薛媛一直以来的疑问,十君殿一个江湖组织,手怎么就能伸那么长了?
女儿的答案与托词,让薛练心中忽得轻松了一些,他甚至没在意女儿说话时候的语态,不像个不足十五的小姑娘。
旋即,他又在心中嗤笑自己那一瞬间的心思。
得知薛纹可能里通外国,倒卖军粮,甚至可能要害死自己的时候,他虽然愤怒,却还能沉住气,想求个双全。
反而是当他意识到妻子可能死在谁的安排下时,他心底就升起了快意恩仇的心思。
他这公心,到底不如私心之重呀。
“好,爹知道了。”薛练将粮册拿在手里,指尖停在那狐狸押记上,“这东西,我有办法,你兄弟那里也不必担心。”
他说着,终于对着薛媛露出了些许轻松的笑意。
“既然是朝堂的事情,爹自然有办法,保住你们。凭我的这点子微末功勋,陛下不会杀我们的。”
……
自那天父女二人夜谈之后,他们都不提那些了。
薛练继续安排着军中的事情,薛媛则依旧在军营里玩得高兴,时不时的还去操练场骑马射箭什么的。
薛巡很想每天陪着姐姐玩儿,但是又不敢耽误了训练,天天急得抓耳挠腮的,倒是被薛媛教训了两次后,才收了心。
就这般又过了几天,京中的人和圣旨一起来了。
这是个挺长的圣旨,第一段是说明这次胜利的重大意义,第二段则是任命。
任命鸿胪寺司宾为使节,到夙国受降;派了许多人撒在全国各地查粮,到南疆的是户部巡官李起和两个仓部主事;免了兵部三个大员的职位,新任了一个兵部侍郎钱屏,到南疆来清查驿站,有先斩后奏的权力,要求南疆诸官全力配合。
第三段是表彰,红砂山关诸军平定夙国敌军,将南疆边境前推百里,彰显国威。朕心甚喜,不但要在边境修城,还将每个百夫长以上的军职都上提一级,将职之上都提两级,加封薛练太子太傅,每人都有赏钱。
据说这段本还提到杭暮雪了,不过小侯爷南疆事一了就回家了,还上了个请罪折子,德初帝高兴他知进退、明是非,所以单独给了杭暮雪一道圣旨。
第四段的口气就家常了很多,像是皇帝在与自己的近臣说家常话,通篇都是“卿做得极好,朕心甚慰”、“战报进京,朕的病体都痊愈了”、“你的儿子和女儿都很好,你们夫妻很会教孩子”、“白氏的事情朕很难过,是朕对不起你,朕已经封赏了白家,等你回来以后,朕还要向你道歉,还要给你封赏,给白氏哀荣”之类的内容。
洋洋洒洒近千字,等到宣旨太监抑扬顿挫得念完了,薛媛的膝盖都疼了。
以前在京中没少随着家人接旨,不过没接过这么长的。
德初帝不是个话多的人,尤其是最后那段内容,薛媛不知怎么的,就听出了悲音。
这几年德初帝的确身体不太好,但是就算前世,他还有三年的寿命呢,怎么就这般了呢?
而薛练听到最后,也忍不住哽咽起来,谢恩起身后,宣旨的孙公公还过来尖着声音安慰道:
“世子也不必太难受了,陛下让洒家同你说,你的委屈他是知道的,很挂念你的,想让你早些回京,要和你说说说话。”
薛练将圣旨捧在手上,点头道:“是,待使臣宣了受降书,过了兵权交接,臣就回去了,公公这几天也且住下吧,到时候咱们一起走。”
这是客套的话,而孙公公自然摆手拒绝:“洒家还得回去复命呢。”说着,又问,“今日接旨,没见少将军?”
他看见薛巡在旁,问的自然是薛途。
“围着夙国都城呢。”薛练笑道。
孙公公点点头,又看了一眼在后面乖巧站着的薛媛,赞叹道:“几月没见,薛大小姐倒是做了件大事,陛下有个口谕,是给薛大小姐。”
薛媛立刻跪下道:“是,臣女接旨。”
“你一路辛苦了,不负你爹娘的盛名,回来的时候想好了要什么赏赐,来和朕说。”孙公公说完,忙过来搀扶道,“大小姐快起来吧。”
薛练没想到德初帝会下了这么个口谕,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薛媛倒是做出个无知者无畏的样子,谢恩后起身,笑问:“是什么赏赐都可以吗?”
“秀秀。”薛练怕她胡说,急忙拦了一句。
孙公公尖声笑着:“自然,陛下一言千金。”
薛媛笑道:“那我得好好想想,多谢公公。”
……
薛练亲自去送了孙公公,薛媛则在帐内收拾回家的行囊。
而大帐外,军中上下都是喜气洋洋。
只是薛练将孙公公送出大营的的时候,偷偷问了一句:“公公还请明示,陛下的身子最近可好些了?”
孙公公知道他早晚要要问,低声道:“论理这话不该咱家说,不过既然世子问起……陛下如今气得比以前多,夜间咳血。咱家来的前两天,陛下还忽然看不见了,太医施针之后,才又看见了,但左眼还是模糊了。”
薛练的心立刻沉了许多,半晌才叹气拱手道:“是,臣知道了。”
他揣着心思,步履沉重地回了大帐,就听薛媛正笑说要问陛下要什么赏赐。
他就停在外面听了片刻,就听什么金银珠宝、宅子田地,还笑说要个什么官当当才好。
全是小孩子的语气。
薛练这方进去,假作嗔怪道:“你这丫头,陛下一句闲话,你还当真了?”
“就当真,陛下一诺千金呢。”薛媛说着,过来推他出去,笑道,“爹去陪使节大人们吧,我在这儿收拾行囊。”
薛练被她推得无奈,问道:“这时候反而归心似箭了?”
薛媛点头道:“是,和爹一处,我就不怕了。”
薛练顿住,道:“但我怕。”
“那分家吧。”薛媛小声玩笑道,“把二叔父、三叔父他们赶出去单过,看没了侯府名头,他们还天天闹事儿不?我就能和祖母一起玩儿……不过我想要妍妹妹和赴弟。”
薛练还真的仔细思考了这个提议,但到底摇了摇头:“这时候分家,就说不清了。”
“所以呀,”薛媛知道会如此,便正色道,“爹不必想着要如何护着我,我一个人都走到南疆了,还怕他们吗?我倒是担心爹的性格,太正直了。”
薛练很是无奈地戳了一下她的额头:“朝堂之事,你不在其中,不知道厉害。”
“我姓薛,是爹的女儿,怎可能不在其中?”薛媛笑说。
……
七月七日,乞巧节当天,南疆事毕,护国大将军、安平侯世子、太子太傅薛练部与人交接了兵权,大军开拔,浩浩荡荡地回京了。
拘了好几天的薛巡终于得了父亲的命令,穿常服陪薛媛一起坐在大军最后面的车上,两个人说一阵笑一阵,解九连环、下棋玩儿。
大军浩浩荡荡,不过队头到队尾最热闹的,就是薛媛的这辆车。
两个人玩够了,就掀开车帘子看风景,这才发现戎装战马的薛途就在车旁守着他们。
“大哥。”薛媛笑嘻嘻地唤了一句,见天气正好,就坐到了车外。
“你小心些,车掉下来了,”薛途关切了一句,转而嘲笑薛巡,“怎么四盘棋全输了?笨死了。”
薛巡立刻不服气地顶回去:“大哥也赢不了姐姐的,要不大哥你来下?”
薛媛双脚悬空,前后乱晃着:“好呀,好久没和哥哥下棋了。”
“回家的吧,此时到底在军中。”薛途笑着解了水囊扔在车里,“玉郎,灌上水。”
薛媛对他做了个鬼脸,回头对薛巡道:“你以后多和大哥学学行事,看着就稳重。”
“什么稳重?都成老迂腐了。”薛巡以手打扇,倒将自己的水囊递了出去,“没开呢,哥先喝我的。”
三人这般愉快地说笑,却不知道有人在路旁的树林里,出神得看着这一切。
“怎么样?慕容姑娘可看清楚了?”
问话的人穿着翠色的上衣,下裳的裙褶捏得很是细致,金丝线织就,好看且华贵,凤目,眼角挑得极高,肤白却是薄唇。
好看但刻薄,而且古怪的阴郁。
三皇子,张琮。
慕容幺儿看着自眼前过去的大军,甚至能清楚地听见薛媛的声音。
她立了大功,父亲取胜,受了封赏。
她还记得在夙国大军里帮过她的她吗?
那时候,她已经知道了自己家的事情吗?
她说:“姑娘,我们回家吧。”
但她没家了。
满门女眷已经服毒而死了,她的母亲,没了。
她是夫人,还是慕容幺儿,还是慕容朱红,都没意义了。
骗子。
她知道家主有错。
但薛媛,是个骗子。
慕容幺儿看着大军离去后的滚滚烟尘,一直到烟尘消退,她才开口道:“你说,你是三皇子?”
“嗯。”
“就是皇帝的儿子,对不对?你将来,能当皇帝,对不对?”慕容幺儿依旧看着大军走的方向,问道。
“是,可是若没有姑娘帮我,我就做不成了。”张琮笑道。
慕容幺儿木然的脸上,终于多了一份笑容。
“好呀,那我帮你。”她开心地笑道,“我不杀大昭人,但是,我要亲手杀了薛媛。”
“如姑娘所愿。”张琮笑道。
就在这时候,一个暗卫走了过来,在他耳边低声道:“殿下,那人来了。”
“请过来。”张琮笑道。
一个带着面具的男子走了过来,拱手道:“宋某,见过三皇子。”
张琮看着他,笑问:“真不知道宋先生为什么邀我在此见面?我一个皇子,无诏出京,很麻烦的。”
面具之下的人发出了不太好听的笑声:“殿下要是连出京这点儿事儿都办不到,凭什么与宋某谈合作?”
张琮眉毛一挑:“宋先生的手下连个詹大公子都应付不了,倒还挺挑剔。”
面具人哈哈一天,立刻拱手道:“宋某知道了。”
说罢,转身就走。
却被张琮叫住了。
“宋先生,看看这个吧。”他掏出了一块玉佩,扔给了宋义。
那人乍见那玉佩,双膝一软,跪在地上称呼道:“宋义,见过小主人。”
张琮笑了,笑得更古怪的自信。
“先生,起来说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