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萧瑟,吹在身上微微有些寒意。
探春不由得紧了紧披风,朝荣禧堂走去。
贾府系钟鸣鼎食之家,晨昏定省,规矩错不得。姑娘们自幼娇养着长大,矜贵无比,可是去荣禧堂的脚步,一次都不能拉下。晨起,傍晚,都要给老祖宗请安,或侍奉吃饭,或陪她老人家说笑,这也符合“孝顺”之道。
侍书这样想着,不禁放慢了步伐。
可是像今日这么早去,还是头一遭。
恐怕老太太还没起身呢。
一愣神的功夫,探春已走了好远。
侍书忙快步跟了上去,一面微微喘着气,问道:“姑娘冷么?怎的走这么快。”
“不是。”探春匆匆答了,步履如风,裙边的环佩飒飒直响。
侍书只得把疑惑压在心底。
“三姑娘安。”“姑娘近来可好?”
一路上纷纷有人问好,态度之恭敬,非昔日可比。如今三姑娘管家,殷勤些总没错。
探春心里有事,不过颔首而已。
进了垂花门,抄手游廊上立着几个丫鬟,正逗着鸟。见探春来,忙笑迎上去,争着打起帘子。
琥珀奇道:“姑娘今日来得早,老太太还未起呢。”
探春含笑说:“做孙女的,服侍祖母起床,也是份内之事。”
进了正房,只见贾母拥被坐在床上,由鸳鸯挑选衣饰。两个小丫鬟捧着妆奁镜子,一一由她验看。
鸳鸯拿起一个秋香色抹额,问:“老太太,您看这个如何?”
贾母还未答言,见探春来,就笑着朝她招手:“三丫头来得好,快来帮我选选,今日穿戴些什么好。”
鸳鸯亦机敏地说:“奴婢眼光不好,三姑娘来挑吧。”一面让开了去。
探春见老太太今日难得起了兴致,一时倒不好开口。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接过首饰盒,细细挑拣起来。
紫檀盒子里,挑心、掩鬓、花钿、顶簪、小簪等一应俱全,林林总总,珠光宝气。国公夫人的梳妆匣,岂有不好的?搁在一般人,早已挑得眼花缭乱。
探春略略思索,拣了一枝仙桃寿字簪,递给鸳鸯。
贾母笑眯眯地说:“你替我簪上。”
探春没有办法,只得依言妆饰。
梳头盥洗,穿衣换鞋,忙忙乱乱好一番。贾母一副在家时的打扮,黄藤色绣宝瓶葫芦袄裙,是探春亲手所制;嵌宝石莲瓣纹梵字耳坠,显出威仪。
老太太照了镜子,亦觉得十分满意。
她扶着鸳鸯朝厅内走去,一面道:“说吧,有什么事?还是缺了什么东西?大清早的不去主持中馈,倒来我这里消磨时间,服侍一个老太婆起床。”
探春忙嗔道:“老祖宗……就不能是孙女孝敬,特意来得早些?”
鸳鸯只笑:“我看哪,是三姑娘来讨首饰来了。”
众人不解。
鸳鸯笑着指了探春,说:“怎么姑娘头上光秃秃的,一根簪子也没有?可不就是来妆可怜,想讨老太太的体己儿嘛。”
贾母大笑,推鸳鸯,“去,把我那套荔枝的头面拿了来!胭脂石的,她们年轻姑娘家喜欢这些。”
探春忙推辞。
贾母摇头:“做得太精致了,老妇人戴着,倒不像话。你是个爽快人,怎么也这么积粘?祖母赐了你,就收下。”又悄声拉了她,“别声张,姊妹一多,倒显得祖母偏心。你聪明伶俐,万事不用人操心,有时候赏东西,却把你漏了。就当是补给你的吧。”
探春见祖母难得的神色欢悦,心里微微酸涩,话在嘴边,也不知当不当说。
贾母看她脸色不对,一时倒郑重起来,不再玩笑:“怎么了?”
探春低下头,盯着地上铺着的云锦氍毹。上面绘着鸟兽鱼虫,华美灿烂。她本是匆匆一扫,却忽然发现这精致的丝物上,已被蛀虫啮去一角。
千里之堤,溃于蚁穴。
像是江南甄家,分明豪门望族,顷刻间烟消云散。
这是为何?
固然天威难测,惹恼了圣上;可若不是从根子上烂了,又怎么会倒得那样快!
有些先河不能开,一开就倾泻而下,再也止不住。有一就有二,今儿吃酒,明儿赌钱,后日、大后日,又该怎样?贪婪与罪恶相辅相成,勿以恶小而为之。
再这样放任自流,不管不顾,谁知日后如何!
仆妇恭肃,上下规整,这才是大户人家做派。颓败之势一旦起,人心惶惶,家运衰微,也是看得见的事了。
自己囿于深闺,无法做出一番事业。可是如今火烧在眼前,难道也视若无睹?
探春才要开口,却见鸳鸯悄悄对自己使了个眼色,不禁又犹豫起来。
老人家这几日身子不舒服,别招她不高兴,又是一场气!
今日此举,必定得罪甚多。据说太太身边亦有人参与赌局,一个不好,谗言佞语就在眼前……姨娘每每生事,环哥扶不上墙……日后前程尽在嫡母手中……参赌人员牵连甚广,自己新近管家,门道也才摸出一点,可别前功尽弃……
探春沉吟半晌,还是毅然道:“求老太太一件事。”
贾母端肃了脸色,“究竟怎么?”
探春在屋中跪下来,“请赐孙女一些人手,查抄后角门赌局一事!”
上首一阵寂然无声。
探春跪在地上,却并不后悔。
身为贾氏女,这是自己的份内事。荣府自源公手里兴发,至今已有四代。君子之泽,五世而斩,留给贾家的时日,已经不多了。
不知过了多久,屋角的自鸣钟摆动了七下。磬声清脆,更显得屋里异常安静。
“哐啷”一声,贾母手边的茶盏被打翻在地。
茶水迅速洇湿了地毯。
鸳鸯急步走过来,“老太太!”
贾母摆手,“无妨!”她转头盯着探春,沉声道,“此事有多久了?”
探春有些激动,忙回:“已有半个月了。”
贾母一掌拍在桌上,震怒不已:“荒唐!这么大的事,竟没有一个人告诉我!”
偌大一间正厅,丫鬟婆子无数,却没有人敢吭一声。
贾母面色阴沉似水,遣了屋里服侍的,细细查问探春详情。
探春一一答了。
贾母沉吟不语。见探春还跪着,忙亲自扶了她起来,让其坐在身边,还拍着她的手,“好孩子,难为你了。”
探春不由红了眼眶,口中喃喃:“这都是孙女该做的。”
暗地里,她却松一口气。
若无祖母支持,此事断不可能继续。
贾母思索着,问道:“此事可靠否?”
探春斩钉截铁:“孙女以闺誉担保!”
贾母不由嗔道:“傻孩子,用得着这样吗?祖母信你。”她想了一想,又问,“这赌局是每日都有,还是……”
探春拣自己知道的回答:“小局日日有,三十吊钱、五十吊钱的大赌……据说就在今夜。”
荣禧堂里,祖孙两个正商讨如何明察暗访,一举剿灭赌局。却听外面有小丫鬟来报:“大太太、二太太、珠大奶奶,姑娘们来给老太太请安了。”
贾母抬起脸,扬声说:“叫她们进来!”一面拍拍探春的手,“这件事,我们从长计议。”
探春止住话头,扶着贾母去了花厅。
众人已经到了。邢夫人、王夫人各占一张太师椅,好似二分天下,身后各领着一溜陪房,端的大家气象。
大奶奶李纨立在多宝阁旁,一身素净,疲惫而温柔;几个姑娘坐在绣墩上,或嬉笑,或沉静,或窃窃私语。
贾母歪在榻上,探春拿了白玉小锤,给她捶腿。她扫视一圈,不禁道:“凤姐儿怎么样了?”
王夫人说:“还未好完,这几日将养着。”
贾母皱眉说:“究竟什么病,太医来看过没有?”
王夫人笑道:“妇人的小毛病而已,老太太莫忧。她年轻,底子厚,就是操劳太过,劳乏心力罢了。”
贾母不悦,冷冷道:“何止是小毛病。我听说凤姐儿这些日子下红不止,淅淅沥沥竟没有停过!”
王夫人不敢作声。
贾母道:“如今她病了,府里就如翻了天,夜里赌钱吃酒,无所不为。两位太太整日在做什么?后角门敞开着,大观园好比一个筛子,她们小姊妹住在里头……我简直不敢想后果!”
“太太呀,你们敢是睡死过去了不成?”
“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大太太图谋我的鸳鸯,二太太两眼一闭只管念佛,把个大面儿抹匀,粉饰太平便好。”
“都是在糊弄我!”
老太太越说越激动,话到最后,竟是声噎气堵,浑身乱战。
邢夫人、王夫人吓得忙跪下去,口内只道:“老太太息怒。”
几个姑娘见状也不敢坐了,跪在地上,垂着头听老太太发威。
屋里除了贾母,乌泱泱跪了一地。
贾母吃了口茶,微微平复心情,继续发脾气:“甄家如何败落的?他们家的箱子,现摆在屋里放着呢!这就是明证!你们心里肯定这样想:吃酒赌钱,我们也常做的,怎么偏偏老太太小题大做?定是这几日身子不痛快,拿了这话做筏子,借骂我们出气!”
两个太太忙迭声说:“不敢,不敢,万不敢有这样心思。”
贾母冷笑,慢慢道:“有没有这样心思,有什么要紧?我也不管你们怎么想我,横竖老太婆也是半截子入土的人了,还怕你们为这事克扣我的棺材银子不成?”
这话诛心,王夫人脸色发白,唬得直要哭一样。
邢夫人也是如此。
探春看着不忍,拉了拉贾母的衣袖,“老祖宗……好歹给太太一点体面。”
贾母只道:“三姑娘别忙着求情,我自有道理。”
这一番狂风骤雨,揉搓得众人毫无反抗之力。王夫人嘴唇颤了半天,终于乍着胆子,轻声说:“那…那媳妇就吩咐下人,把那吃酒赌钱之人……俱,俱抓起来?”
贾母冷笑道:“可别想着里头有谁谁谁,像上回我过生辰那样,重拿轻放了。”
王夫人更不敢再贸然说话。
贾母说:“罢了,你们都起来吧。”
众人如闻赦令,忙站起来,归了座。
屋里气氛仍压抑得很,她们坐着都不自在。
贾母思索片刻,一掌拍在炕桌上,“查,给我彻底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