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角门的灯,彻夜亮着。
“最后一把了。打完这一盘,天就要亮了。”
房里众人皆是通红的眼睛,头发乱糟糟,直看着牌桌上的一副棋盘。旁边横七竖八堆着酒器、杯盏,里面已是涓滴不剩。
绿衣女子也没了方才的镇定。
她两眼牢牢地盯着对方的动作,摸棋子,摇骰子,亮给众人看——
冷汗一滴接一滴,落在棋盘上。
一步生,一步死。夏婆子的棋,走得异常艰难。
*
话要说回两个时辰前。
二人随意玩了一两局后,都嫌弃不痛快。
夏婆子率先提议,“不如咱们赌把大的,这点银子摆在这里,倒像是陪孩子玩。”
众人附议。
绿衣女子思索一番,问:
“那,以什么做赌注?”
众人嗡嗡嗡,又是一番议论。而后夏婆子就说,拿娘娘赏你的那盒珠翠便好。
绿衣女子微微一笑,说不出的轻蔑与嘲弄。
她说:“你们还不值得我拿出那个。”
此话一出,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在座的都是奴才,谁比谁高贵?下九流中,戏子可是明明白白写在里头的。
她还嫌这话不够似的,犹自轻笑道:“一群混不出头的老妇,这么大把年纪了,啧啧,连几枚好一点的首饰也拿不出。唉,也是哈,都沦落到看门子上夜的地步了,手里怎么会有钱?当年混得好的姐妹们,怕不都是太太身边的红人了!”
当着和尚骂贼秃。
少女朱唇轻启,一翕一翕,吐出的话好似毒汁,直刺到众人心里眼里,鲜血淋漓。
然而在群情激愤之中,夏婆子却破天荒的没有动怒。
她眼前恍惚出现一群活泼俏丽的女孩子……
这些女孩子身着华美的服饰,行走在绮罗丛中,无忧无虑地和公子小姐一起玩笑。
提鞋,她们是配的。吹汤,她们是抢先的。朱楼碧瓦,她们进得去,妇人无法踏足。
她们要风得风,要雨得雨,骂婆子,打姨娘,为一点点小事饶舌。为卖弄嗓音清嫩,深夜还吊着小嗓唱个不休。
她们手里有使不完的钱。连管事的爷都要讨好,更何况底下服侍的婆子仆妇。
她们穿戴着贵人赏赐的衣裳头面,老太太配给的软烟罗,宫造的桃红纱衣素裙,双鬟两旁,各别一只金玲珑草虫儿。那金银都是好的,实心的,泛着光晕的。不是假金,不是鎏金这样便宜的货色。
她们是明珠,是蚌壳里最圆润的那一颗。白璧微瑕,青涩的冒失可以视作女儿家的真性情。永远也不老,永远不会变成鱼眼珠子。
是啊,她们正处在人生中的最高潮——最美、最得意、最辉煌的顶点。
这是她们的快意人生。
夏婆子还记得当年,自己作为仆妇,去梨香院照看戏子衣食时的场景。
芳官要一碟茼蒿芽儿,又是烫得青翠,又是不老不嫩,又是不准放香油……
可是不放香油,如何青翠?
她思来想去,还是稍稍点了两滴,赶着送去。
那时芳官才唱完一出戏,正对着镜子拭下脂粉。那脂粉是玫瑰花的,闻着很香,鲜活的气息,细嫩的脸庞……
她满脸堆笑地凑了上去,殷勤地把碟子递过去,“姑娘请,姑娘请。”
芳官正眼不带看她,随手一拈,送入口中慢慢嚼着。
她弯腰捧着食盒,在旁边候着。
“啪”的一声脆响,一碟鲜菜被打翻在地。
芳官柳眉倒竖,骂道:“说了不放香油你偏放,死婆子,想把我嗓子毁掉是不是?唱戏不能吃荤腥!”
她一想到这里,双拳就紧握着,牙齿格格直响。
如何不恨,如何不恨!
屋里半晌没有人声。
终于,有人瞪着眼睛,恶狠狠笑道:“姑娘呀,且别得意,早晚叫你输得连抓避子汤的钱也没有!”这话刻毒极了。半掩门里的妓.女,事后都要灌下避子汤,以免子孙世代为娼。
绿衣女子听了,不怒反笑。她从兜里摸出一个大金锭子,信手抛了两抛,“我有的是钱,你尽管来。”
这句话深深地激怒了众人。她们嚷道:“夏嫂子,别丢了份儿!给这小娼妇一点颜色看看!”
看客们舌绽莲花,纷纷鼓动着夏婆子。有的被少女戳中伤口,有的心怀鬼胎,有的想两败俱伤好从中得利……凡此种种,不一而足。
夏婆子犹豫不决。
绿衣女子不耐烦地啧了声,从衣襟里取出一只金麒麟。赤金点翠的,沉甸甸摸着坠手,比史家大姑娘寻常戴的还要大。
众人的呼吸都屏住了。
她从袖中掏出琉璃瓶,轻轻一扭,香得使人闭过气去。
“此乃茜香国女王贴身所佩,名曰'玫瑰清露',在耳后、腕上轻洒,香气经久不散。或用小匙子挑一点儿,和在清水里,饮之三月,肤如凝脂,体态丰美。”
还嫌不够似的,少女挽起袖子,露出一串红麝珠,湿润艳丽,好似相思豆。
她想了想,又从头巾里拔下一支累丝凤钗,凤头嵌着三枚如火如霞的红宝,华贵而又美艳。
屋里只听得见一阵一阵的吸气声。
少女轻轻一笑,很是不以为然。
夏婆子还是呆呆的没有反应。
少女不禁沉下脸,语带威胁:“莫要太贪心了——”
有人看热闹不嫌事大,打断道:“姑娘不是说有的是钱吗?若还有宝贝,尽管拿出来呀。”
绿衣女子闻言,只得卸下耳朵上的一个小玉塞子,并一个白果大小的硬红镶金大坠子。她抱怨说:“快些,这是芳官的耳坠子,若不赌了我就还她。”
夏婆子无路可退,只得摊开大富翁的棋盘,问道:“还玩这个?”
绿衣女子摇头说:“不痛快,真不痛快。咱们索性拿了大盖碗摇骰子押大小,三个合一起,为骰宝。”她看到桌子上码着的铜钱,嗤的一声笑,“我不想用铜钱来赌,太掉价儿。”
夏婆子说:“那你说,用什么做赌注?”
少女道:“自然是用身上最值钱的东西。连过四关,可得赌本的十六倍,选定一个,或开大,或开小,中途不许反悔……”话音还没有落,她眼波一转,又想到一个主意,“这样好了,你倾你之所有,我倾我之所有——不必等价,只是让对方倾家荡产而已。”
她说着,睥睨般扫视众人:“敢不敢?”
夏婆子听了条件,不禁顿住了。
倾家荡产……
屋里气氛诡异得很。
众人手心里都捏了把汗,大气也不敢出。她们面面相觑一番,又不约而同,望向夏婆子。
这么大的赌注!
这边厢,绿衣女子还在挑衅。
“穷不是过错,又穷又蠢还没志气,合该一辈子翻不了身!”
架子已经被人搭好,纵是后悔也来不及。
这样的局面,再容不得谁全身而退。
新仇旧恨垒在一起,夏婆子咬了牙,一掌拍在桌上,断然应道:“好!”
此局必赢,必雪此恨!
现场顿时炸开了锅。
三枚骰子放入玻璃大盖碗,随机指一人摇。每盘不一,三局两胜。
夏婆子嚅嚅着,忽然道:“娘娘赏你的那盒珠翠,能否拿出来,给我看看?”
少女怔了片刻,道:“好。”
梦甜香袅袅,弥漫了整个屋子。
众人盯着她的动作,贪婪有之,痴迷有之……
裙边系着一个荷包,少女低身解了,掂在手上,笑对众人道:“别小看了这荷包,上面绣的可是'慧纹'……但珍奇处,远远不在此。若单拿了这荷包去,却是买椟还珠了。”
“诸位请看——”
原来,荷包里装着一只描金文具。
精致是精致了,却不过手掌般大。
众人看了,失望不已。
只是还没等那口气叹出声,少女取钥匙开了锁,那宝物嵌嵌套套,竟是内藏玄机——无数抽替夹层,皆密密上了锁,都是针眼大小。
她掏来掏去,左勾右抽,再往箱顶猛地一拍,顿时倒出许多东西。
众人细细视之,险些被那珠光宝气晃瞎了眼。猫儿眼、青金石,祖母绿,在灯光下闪烁着幽微的芒。翠翘金雀玉搔头,明珠花钿金步摇。夜明之珠约有盈把,数不尽的诸般异宝,看不完的满目琳琅,皆是无价之珍。
少女指而笑道:“这是……杜媺梦中所赠百宝箱。贵妃娘娘机缘巧合下,得了这抽替玩意,视如珍宝。又恰巧看了《杜十娘怒沉百宝箱》一回,感慨颇深,命太监宫女数千,四处搜寻填箱珠翠。再加上皇帝内库御赏,三年方得此物。上回进宫给娘娘唱戏,娘娘听了喜爱非常,特赐此物以嘉许我。”
她漫不经心地说着,指尖挑起一点,复又弹开。清澈如水的金刚石,反复几次,仿佛那是一盘散沙,随处可见。
众人贪婪的目光,夏婆子双眼发直,心里有个声音说:
得了那些财物,可以给儿子捐个官儿,自己以后就是诰命夫人了……
可以给家里换个好院子。最好是搬出去住,也像赖嬷嬷家里那样盖个大花园子,闲了请府里的太太姑娘主子奶奶赏光,进去逛逛,多大的体面……
可以给家里老东西换个体面又清闲的差事……就给琏二爷送礼好了,他面和心软,不比家里母夜叉……
可以给榴花儿置办一套赤金珠翠百宝的好妆奁,这孩子孝顺,不能寒了她的心。珠兰儿以后不必往家里拿钱了,她寡妇失业的,也可怜……
也要救济救济妹妹。何婆子家里穷,孩子又多,春燕死丫头不懂事,也教她看看姨娘的眼色……
自己也做一回大富翁!
下注前,绿衣女子语带深意,“这牌,你真的还要么?”
夏婆子此时再无犹豫,“要!”
少女凝视着她,久久不语。
棋子三次落在命运之上,第一次不屑,第二次犹疑,第三次已经彻底丢不开手,沦为欲望的奴隶。
身后有余忘缩手,等到眼前无路时,可还能回得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