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昔时旧恨添新怨 1
作者:妙受居士      更新:2019-10-19 04:33      字数:5468

南一安握着那半瓶桑枝续筋散细细端详,这是道济禅师的独门接骨秘方,除道济本人外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够配制,而手中剩下的半瓶显然是当日离开少林寺时赠与法戒方丈的,法戒当时又让南一安将一本《楞枷经》回赠给道济,只因他回三圣庄后突发诸多变故,转交经书这事竟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方才在那间屋舍内发现这半瓶桑枝续筋散才回想起来。

他那日匆匆离开三圣庄去寻包悉迩,到得半山腰却见唐凤和其余门派众人已死伤殆尽,显然自己错过了一场厮杀,但尸首中却未瞧见包悉迩,于是便又来到终南山,但包悉迩仍未出现。他之前在天香楼听徐存青说过南天夫妇被唐凤带到了终南山,但这里除了南玄部下的尸首外别无他人,却意外拾到了这瓶桑枝续筋散,登时心中千头万绪,心想:“莫非是少林派的人来过这里?杀光了二叔的部下,又带走了我爹妈么?眼下只能这么解释了,否则这里怎会有这半瓶桑枝续筋散?看来只得再上少林一趟。”

南一安瞧着地上这些尸首,大半都是他年幼时便认识的人,虽然南玄作恶多端,但这些为他卖命的人却并非都是大奸大恶,如今暴毙异乡,他心中好生不忍,便打算就地挖一个大坑,把二十三人全都埋了,直忙到亥末子初,方才将最后一抔黄土掩上。他自修习《洗髓经》和《六通指玄经》以来,内力愈发浑厚,接连忙了四五个时辰,竟未觉疲累。只是现下天色已晚,要想赶路也只得等到明日清晨了。南一安放下铲子,躺在地上,只觉终南山的仲夏夜格外凉爽,夜空中繁星满布,不时有流星划破天际。

他呆呆望着夜空出神,心中思念父母南天和柳青青二人,少室山一别已逾两年,不知二人现在怎么样了?喃喃道:“爹,妈,你们在那?孩儿好想你们。”想着他一家三口的坎坷遭遇,心中更是波澜起伏,不禁流下泪来,他忽的心念一动:“二叔变成如今的模样,是因为他喜欢我妈妈,我妈妈却喜欢我爹,后来他又喜欢何姑姑,可何姑姑同样也喜欢我爹,喜欢一个人,真的会让自己最后性情大变么?”十六岁的他那里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是后山凉亭的一见倾心?还是断崖斋下的斜阳掩映?抑或是那些义无反顾,那些离愁别情?想着想着,便已和着晚风蝉鸣,鼾声大作。

正是: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次日清晨,一道刺眼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南一安脸颊上,南一安缓缓睁开双眼,诧异自己竟在这仰天池边睡了整整一宿。雨过天晴的终南山,空气格外清新,洼地四周树林苍翠,枝头啼鸟鸣唱不绝,本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但南一安此刻却无暇赏玩风景,去到仰天池畔匆匆洗了把脸,便要往河南少室山去了。

他展开轻功一路往山下狂奔,下山后往东行了大半日,便来到一处村落,村口有一块八尺见方的石碑,上面拓着“张家村”三个篆体字。此刻已是未时,南一安腹中饥饿,进得村后四下张望,不知怎的,才近黄昏道上便一个人也没有,遥见村东有一张泛黄的酒幌子随风摆动,依稀瞧见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张家老店”四个大字,南一安进店后管伙计要了两个腊汁肉夹馍,一碗羊肉汤,兀自大口嚼咽。

正吃着,忽听那伙计道:“客官,瞧你不似本地人呐?”

南一安抹抹嘴边油渍,道:“那又怎的?”

那伙计将一块黑漆漆的抹布往肩上一搭,搓手陪笑道:“小的没别的意思,只是村儿里近些日子不太平,客官走路可得留些神儿。”

南一安奇道:“你且说说,怎么个不太平法?”

那伙计听南一安这一问,神情登时紧张起来,左右细细瞧了一遍,凑到南一安耳边低声道:“村里最近邪乎,闹鬼呢!”

南一安更是好奇,道:“哦?是个什么鬼?”

那伙计又是四下瞧了瞧,道:“我可跟你说,这鬼啊……”

话未说完,只听外面忽的嘈杂起来,一人喊道:“熊子!熊子找到啦!快去叫胡二哥!”

那伙计闻声大惊,“啊哟”一声叫了出来,转身便往外跑去,南一安也跟着出去。但见一个二十来岁的莽汉将一人抱在怀中,一边大喘粗气,一边往村西疾奔。

南一安问那伙计道:“小哥,出什么事了?”

那伙计一拍大腿,叹道:“唉,正说着,又死一个,这是第三个了。”

南一安追问道:“你快说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伙计摇摇头,道:“与你说说也无妨,知道了便早些离开,我也得关门儿了。我算算,是五天前罢,村里张大哥家的儿子、李麻子家的儿子,无缘无故失踪,后来一个在村北祖坟后的灌木丛里找到了尸首,便似被吸干了血一般,皮包骨头,浑身蜡黄,眼圈发黑,一个又在张家村东去四里的山洞外找到了,周身腐烂不堪,流着淡黄色的脓水,还发出阵阵恶臭,死状真是可怕,你说吓人不吓人?”

南一安急道:“有这等奇事?”

正欲拔腿往西奔去,却被那伙计一把拉住,道:“你一个外地人,吃了东西赶紧上路罢,别去凑热闹,钱我也不收你的了,明早我也得走了,这地方邪性,我是呆不下去了。”

南一安心想:“眼下还得去少林寺探寻爹妈的下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尽快走罢。”当下谢过那伙计,一边走一边想着少林寺,便又忆起法戒的大慈大悲,以德报怨,寻思:“若是法戒方丈遇上这事,他会管么?是了,他是大德高僧,当然会管的,可我是个没爹没妈的小魔头,自家的事都管不好,又去管这闲事作甚?”

又行了几步,忽听村西头传来阵阵哭嚎之声,那哭嚎声出自一个女人,声音凄凉悲怆,南一安听在耳里,只觉傍晚的熏风已变得刺人肌骨,昏黄的天空更加低沉了,心中顿觉不忍,心想:“我若是不管,那便真是他们口中的小魔头了。”当即回转身便向那哭嚎声处奔去。

到得那声音出处,只见周围已围满了人,俱是这张家村的村民,个个面上又是恐惧,又是悲伤,被围在中间的是一对中年夫妇和一个十岁上下,不知是死是活的孩子,说是十岁上下,只是瞧他的身板,但他面容便似一块骷髅,皮肤褶皱,沟壑满布,已分辨不清年龄。那农妇将他抱在怀中,瘫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伤心欲绝,一旁的汉子直直盯着那孩子,嘴中喃喃道:“儿啊……儿啊……”却已哭不出声。

南一安走上前去,仔细一瞧,却见那孩子虽然性命垂危,但仍有些微呼吸,只是生命迹象太过微弱,以至人人均以为他已经死了,可南一安“天眼通”不知不觉间已起了效用,是以仍能察觉,道:“大叔,大娘,他还没有死,让我设法救救他罢。”

那农妇听了半信半疑,眼巴巴望着南一安,道:“你说……你说我家熊子没死?”

南一安点点头,道:“不过我也不知道能不能让他醒过来,只能试试看。”

那汉子和农妇当即跪倒在地,连连磕头道:“恩人,求你救救我儿子,求你救救我儿子!”

南一安赶忙将二人扶起,道:“快把他抬进屋里,你们全都在外面候着,我不出来你们谁也别进来。”

众人忙道:“快,快抬进去!”又依言将熊子小心翼翼放在床上,跟着关上门去了屋外,那农妇仍在房门外喊道:“恩人,求你一定救救我家熊子!”紧接着又听见屋外几声砰砰砰的声音,想是那夫妻俩又磕了几个响头。

南一安盘腿坐在熊子身旁,右掌放在熊子胸口“膻中穴”上,将真气源源不断输入熊子体内,过了一盏茶时候,但见熊子惨白的脸颊上渐渐已有了血色,他心中好生欢喜,寻思:“再过得一会,这小兄弟当能醒过来了罢。”于是又提一口真气,依照方才的法子为熊子接续,不料眼看着熊子渐转红润的脸上,不知怎的又变为惨白,南一安大惊,如此试了三次,不论他灌注多少真气,进到熊子体内便似石沉大海般没了半点踪迹。心想:“按理应该醒了,怎的会有这样的怪事?难不成当真有鬼?”正琢磨着,忽见熊子眉间“印堂穴”竟有一个针眼大小的伤口,他凑近仔细一瞧,那伤口周围还散发着淡淡的淤青,只因这处伤口实在太不起眼,旁人自然瞧不见,但南一安身负“天眼通”,要瞧见却是不难。南一安喃喃道:“莫非是中了剧毒的暗器么?须得看看其余受害者。”

当下便出了房门,熊子的爹妈立时冲了过来,那汉子拉住南一安胳膊,急道:“小兄弟,我儿子怎么样了?”

南一安摇摇头道:“对不住,我再想想别的法子。”

那农妇一听便晕了过去,那汉子忙将她扶住,又朝着南一安大声喊道:“你……你到底是谁?你这不存心捣乱么?我儿子……我儿子死了,你非说他没死,你……你到底要干什么?你这不瞎折腾么……”他语无伦次的说着,眉宇间怒气大甚。

南一安见那汉子责怪自己,心中又是委屈又是气恼,心想:“我好心帮你,你反倒怪我?真是岂有此理。”但随即又想到南天夫妇,寻思:“可怜天下父母心,换做是我爹爹妈妈,唉……”想到此处,这反驳的话却如何也说不出口了,柔声道:“大叔莫急,其余受害者的尸首还在么?带我去瞧瞧,说不定还有别的法子。”

那汉子仍是不依不饶,道:“你还想怎的?唉,我也不怨你,你帮不了咱们,快走罢,走得越远越好。”

身后的村名也跟着附和,一时间嘈杂声大作,七嘴八舌道:“是啊,小兄弟,村里闹鬼,你又不是法师,帮不了咱们的。”“趁天还没全黑,早早上路罢。”“唉,咱们还是赶紧回家罢。”

南一安道:“大家听我一言,我瞧并没有什么鬼,倒像是中了毒。”

众人纷纷询问:“中毒?中什么毒?”又听一个小女孩道:“妈妈,大哥哥说没有鬼,真的么?”身旁一个少妇忙将她抱在身上,厉色道:“别说话,小孩子知道啥?”

南一安道:“烦请各位带我去瞧瞧其余的受害者,自能见分晓。”

众人半信半疑,不过听了南一安这番话,心中多少松了口气,好在丧事未完,那张大哥和李麻子家中的小孩这时还并未下葬,便又将南一安带到他二人家中,分别仔细查察。果不出南一安所料,那两具尸骸的“印堂穴”上俱有一处针孔大小的外伤,南一安心想:“这便是了,但不知是什么人用这等狠毒的暗器伤害这些村民?啊,方才我将真气输入熊子体内,那毒性却将我的内力吞噬,想必这毒药是用来对付习武之人,专吸人的内力,这些村民手无缚鸡之力,中了这毒自然没命。”

南一安道:“受害者确是中了一种毒,各位近些时日可曾招惹过什么人么?”

一人道:“这可说不准,张家村地处终南山之阳,来来往往的人多了,保不齐谁招惹了什么人。”

又一人道:“王老汉,你说的是什么话?咱们张家村人向来安分守己,啥时候惹过谁了?”

王老汉道:“咱们安分守己也就罢了,你张二全那也叫安分守己?你是巴不得守别人的婆娘吧?”

张二全怒道:“你,你这是什么话?你给我说清楚!”

王老汉道:“十天前,村里路过一对小两口,你那晚喝得醉醺醺的,对那小娘子动手动脚,那也不算招惹人?你以为没人瞧见,却正巧被我撞上了,那小娘子长得也算标致,不过一看便不是好惹的。”

张二全脸涨得紫红,一时哑口无言。众人纷纷指指点点,张大哥、李麻子和胡二哥立时上前将张二全围住,胡二哥一把拎住张二全衣领,恶狠狠道:“张二全,老子非扒了你的皮不可!”

正要动手,南一安忙将胡二哥拦下,道:“大叔,别冲动,先将事情问清楚。”又对那王老汉道:“王大叔,你怎的说那女子不好惹了?”

王老汉道:“那小两口,腰上都悬着一口利剑,寻常老百姓出门带什么兵刃?那晚若不是她男人将她劝住,这张二全那里活得到今天?”

南一安道:“张大叔,你可记得那两人的相貌?”

张二全道:“唉,我那里记得,那晚我喝大了,做了啥也忘干净了。”

忽听方才那小女孩道:“我知道,是大哥哥和大姐姐。”她母亲拍的一巴掌打在那小女孩背上,喝道:“叫你别乱说话!小孩子知道什么?”

南一安瞧向那小女孩,笑道:“小妹妹,你怎的知道?”

她母亲忙道:“小孩子乱说话,当不得真的。”

南一安道:“你们若不实言相告,我可帮不了你们了。”

胡二哥急道:“陈嫂,你要是知道什么便说出来,俺家熊子你是看着长大的,你可不能瞒着咱们,害了熊子性命。”

陈嫂低着头,支支吾吾半晌,却欲言又止。

南一安道:“陈嫂,你瞧瞧这些受害的人,你自己也有孩子,真的忍心么?”

那胡二哥哗的一下跪在地上,哀求道:“陈嫂,俺求你,你说出来罢,你瞧瞧俺家熊子,那是你看着长大的!”

王老汉也道:“是啊,陈嫂,你要知道啥便说出来,咱这么多人,也不怕她。”

陈嫂喃喃道:“可是……可是……”

南一安道:“可是什么?是那人威胁你了么?”

王老汉道:“你别担心,这位小哥方才既说能救人,定是有本事的。”

过了片刻,陈嫂终是经不住众人逼问,缓缓道:“那女人……那女人……会使妖法杀人……你,你也就十六七岁,真能对付她么?”

南一安道:“那毒药虽厉害,却也伤不了我。”说罢又往前走了几步,来到一棵大榕树下,那树干坚硬粗壮,足有一名成年男子环抱般粗细,南一安当即朝树干发拳一击,便将那树干洞穿,树叶纷纷飞落。

众人惊呼,俱是啧啧称奇,胡二哥道:“陈嫂,咱可遇上贵人了,你赶紧说说!”

陈嫂见南一安竟有如此能耐,也踏实不少,道:“好,那我实话说了。几日前的一天夜里,我陪着我家小桃在村东的田地里捉萤火虫,远远瞧见前面山洞里有三个人,这大半夜的,我还道是他们迷了路,我走近一瞧,谁知竟见其中一个女人手轻轻一挥,身前一个人便倒在地上,嘴里哇哇大叫了一会,便没了动静。我当时怕急了,吓得大叫,赶紧抱着小桃往回跑,也不知道他们有没有追过来,我头也不敢回,一直跑回了家里。第二天才知道,被他们害死的那个人,是张大哥家的儿子。”

南一安道:“那你为什么之前不说出来?”

陈嫂叹了口气,道:“我……我这不是怕么……谁知道,谁知道那女人会不会来害我……”

李麻子眼含泪水,怒道:“你要是早点说,咱们也好有所防范,俺……俺儿子也不会……”

南一安道:“我这便去那山洞瞧瞧,定要将那恶人捉回来,还大伙一个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