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一安心想:“少林派果然卧虎藏龙,今日算是见识了。这大和尚内力深厚无比,他尚且还有三个师兄弟在,今日若他们认定我便是凶手,恐怕难以脱身。”
法智向妙持合十一揖,道:“师伯,这位南施主师从三圣庄,两年前法定师兄为替法慧师兄讨还公道,曾将八部会的阿修罗和乾达婆一路追至聚寿山下,那二人便是这位南施主的父母,不料三圣庄几位前辈执意庇护他们,法定师兄只得无功而返。二十多天前华山、昆仑、青城派本打算在聚寿山伏击八部会,却又遭遇三圣庄,且死伤惨重,恐怕这八部会和三圣庄之间,也有着莫大的干系。”
南一安心想:“这法智不知是什么来路,几次三番挑拨,又对这些事知道得一清二楚,且听听妙持大师怎么说?”
妙持侧首向法定问道:“这三圣庄的三位高人,是那三位?”
法定道:“师伯修禅已近三十年,自然不知。三圣庄里有一位释圣,便是道济禅师了。”
妙持道:“哦?可是杨岐六祖?”
法定道:“正是。”
妙持道:“法智,这位杨岐六祖道济禅师,可是有名的大德,老衲与几位师弟几十年前便与他交好,他的为人我是很清楚的。”
法智道:“师伯,六祖活佛确是得道高僧不假,但那位道圣陈抟,真实身份便是八部会大天尊者,其人心计之攻,手段之狠,难保济公不为他所蒙骗。”
这时忽听得一阵声音远远传来:“谁蒙骗?又蒙骗了谁?”说前半句时那人距离尚远,说后半句时已来到了南一安身前。南一安一见又惊又喜,呼道:“夫子!”正是陆象杉。
众僧俱不认识陆象杉,唯有法定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当即合十道:“阿弥陀佛,原来是儒圣陆前辈。”
但见陆象杉白衣若雪,银发飘飘,昂首而立,双眼扫向众人,神情甚是威严。
法定转而向妙持道:“师伯,这位便是当年统领荆门军的陆将军,三圣庄的儒圣。”
妙持道:“阿弥陀佛,善哉善哉。”
陆象杉微微欠身还礼,道:“少林寺是大宗派,怎的是非不分,以多欺少,为难一个小娃娃?”
法智道:“陆老前辈,不是少林派以多欺少,实在是这位南施主太过心狠手辣,杀害了敝寺方丈,敝寺自当要讨还公道。”
陆象杉望向南一安,道:“一安,你可有做过?”
南一安道:“徒儿从未做过。”
陆象杉道:“他既然说不曾做过,做师傅的自然要信得过自己的徒弟。”
南一安听陆象杉这番话,只觉平日陆象杉对自己虽然严厉,但在自己真正受人欺侮之时,却为自己挺身而出,心中真是说不出的感动。
法智又道:“这天下事逃不出一个理字,小僧亲眼见他杀害了我方丈师兄,阁下既是前辈宗师,怎能如此护短?”
陆象杉不加理会,又对南一安道:“一安,咱们走。”
堪堪转身,只听妙持道:“阿弥陀佛,陆先生请留步。”
陆象杉道:“大师有何见教?”
妙持道:“我师侄法智断定令徒便是真凶,不过令徒又一口咬定并未做过,二人各执一词,如何是好?”
陆象杉转过身来,道:“大师的意思该当如何?”
妙持道:“若当真要报仇,这仇也当由同辈去报,少林寺既不能以重凌寡,老衲也不便以大欺小,但令徒武功高强,恐怕少林派与他平辈之人,今生也难报此仇。”
陆象杉情知妙持自重身份,心中也立时对他刮目相看,道:“大师深明大义,在下佩服。”
妙持道:“法戒是老衲的师侄,陆先生是南施主的师傅,徒弟的恩怨,由师傅来解,若老衲输了,我师侄法戒的事一笔勾销,若阁下输了,还请将令徒留下,协助敝寺查明真相。”
陆象杉道:“得蒙大师赐教,在下三生有幸。”
南一安道:“夫子,你……”他方才已见识过妙持的功力,即便陆象杉能勉强胜过他,但他毕竟还有几个未曾出手的师弟,不禁替陆象杉捏了把汗。
陆象杉狠狠瞪了南一安一眼,道:“闭嘴,不肖徒,老祖的事回庄再罚你。”
南一安深知陆象杉脾气,若他再说些替陆象杉担心的话,恐怕让陆象杉面上无光,心想:“夫子武功盖世,又曾是国家忠良,堂堂儒圣,今日便是落败,想必少林寺也不会为难于他,大不了我留下便是了。”
妙持道:“南施主不必担心,老衲绝不仗着少林派人多势众,与陆先生的比试,一来单打独斗,二来点到为止。”
法定道:“师伯,这位陆先生武功深不可测,千万当心啊!”
妙持不作理会,却向东首望去,朗声道:“阿弥陀佛,是那路英雄造访少林?还请现身相见。”
这一问众人俱是一惊,其实陆象杉和南一安也已察觉寺内尚有旁人,却只道是少林派设下的埋伏,听妙持这么一说,才知是另有他人。
只听一人道:“大师目明耳聪,佩服,佩服。”这人一说话,南一安便已认出声音,正是青城派掌门刘云。他先前听法定说过刘云等人意欲上三圣庄兴师问罪,不知是从那里得到的消息,得知陆象杉已来到少林寺,心下也是暗暗吃惊。
这时但见四个身影从少林寺高墙内跃了出来,其中两人便是刘云和徐存青,另外两人一男一女,均是身着紫杉,年过耄耋,腰悬一柄长剑,瞧着似是一对夫妇。
法定迎上前去,合十道:“阿弥陀佛,不知华山刑大侠、刑夫人贤伉俪亲临敝寺,有失远迎,罪甚罪甚。”
这二人便是华山二老刑同非和谷郁,乃华山掌门公羊止宇的师伯和师伯母,刑同非道:“法定大师不必多礼。”又拱手向妙持道:“妙持大师,三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妙持道:“阿弥陀佛,刑居士好,刑夫人好。”
刑同非道:“我夫妻二人今日冒昧上少林来,只为一件事。”
法定道:“前辈请说。”
刑同非原本面目慈和,猛然间却杀气上腾,两只眼睛便如冷电般射向陆象杉,道:“想必这位便是三圣庄的儒圣陆先生了。”
陆象杉道:“‘圣’字不敢当,闲云野鹤罢了。”
那老妇谷郁冷冷道:“不敢当这‘圣’字不假,不过我看阁下倒也没闲着。”
南一安道:“老太婆,你阴阳怪气的说些什么?”
谷郁道:“那里来的臭小子,嘴里不干不净。”话音甫毕,但见白光灿然,长剑出鞘,向南一安刺来。这一下身法极快,南一安屏息凝神,全力招架。待剑尖离自己只有两寸时,忽的右手食指一拨剑柄,一个转身便即闪到谷郁身后,这一下虽让谷郁吃惊不小,但南一安手指关节却被那剑柄震得几欲断裂,虽然十指连心,疼痛难当,但他仍然不甘示弱,强忍剧痛,面色平和。
谷郁与其丈夫刑同非并称华山二老,乃是一双侠侣,在中原武林名望颇高,剑法也是出神入化,方才她刺向南一安那一剑虽然未使全力,但也比普通一流高手全力刺出的一剑威力要强上许多了,一击竟未能伤到南一安,心中不禁暗暗打鼓,只道南一安是陆象杉弟子,更是对陆象杉不敢小觑,但她自重武林前辈身份,一击不中,岂能再行纠缠?道:“果然是名师出高徒,英雄出少年。”
法定道:“二位前辈,此番上少林,究竟所谓何事?”
刑同非缓步走向陆象杉,道:“咱们华山掌门,可是死在你三圣庄手上?”
陆象杉冷笑道:“江湖草寇,我便说不是,你又相信么?你们几大门派成天不务正业,机关算尽想要盗别人家的东西,这种人死了有什么可惜?不过要我杀他,却嫌脏了我的手。”
刑同非怒道:“哼,咱们华山派的人,便是有什么不是,也当由我这做长辈的来清理门户,几时轮得到外人来管了?”
谷郁大声道:“师哥,别跟他废话,他既已承认,咱们便跟他作个了断!”
华山二老人称“大雨不沾剑”,即是说下雨时出剑,雨水尚未落在剑身上,长剑便已回鞘,剑法之快,剑招之狠,实是匪夷所思。方才谷郁只是想教训教训南一安,并未下重手,这次二人为替公羊止宇报仇,又知陆象杉武功高强,是以丝毫不敢怠慢,每一剑都是攻杀陆象杉要害的杀招。
徐存青道:“刘兄,咱们也去助华山二老一臂之力。”
刘云道:“且住,你我二人武功低微,上去非但帮不上忙,反倒给二老添乱。”
徐存青道:“可这儒圣武功深不可测,二老联手恐怕也……”
刘云轻捻胡须,嘴角微微一扬,道:“别担心,一会还有好戏看。”
法智侧头转向妙持,以手捂住嘴巴道:“师伯,咱们要不要一起上?助华山前辈擒住他二人。”
妙持道:“我与陆先生有约在先,岂能乘人之危?”说罢转身便又坐回舍利塔下,与师弟三人一道念诵阿弥陀佛圣号,竟对眼前大战置之不理。
南一安早已加入混战,但见三圣庄一老一少分别对上刑同非和谷郁,陆象杉与南一安的功夫都不使用兵刃,可交起手来拆了十余招却也未显败相。刑同非剑法当真快得出奇,剑身舞动便如一团白光将陆象杉全盘罩住,直看得群雄心旷神怡,引得彩声不断。
但陆象杉功夫也是高得出奇,法定曾在聚寿山下见识过他的厉害,只道他身法如电,出手如风,可今日却见陆象杉一招一式却是大开大合,凝重沉稳,看来当真如渊渟岳峙,气度巍然,旁人俱能瞧得清清楚楚,可奇就奇在即便是如此,他以慢打快时丝毫未落下风,每每遇上险情,总能用意想不到的招式化解,刑同非剑法虽快,剑尖却离陆象杉的要害处总是差之毫厘,让人不禁啧啧称奇。
刑同非已瞧出陆象杉是以极高深的内力在拆解自己的剑招,运用的正是“以柔克刚”、“大巧不工”的武学至理,赞道:“陆先生内家功夫出神入化,能在我剑走过三十招者,一生之中不出五人。”
陆象杉道:“刑大侠谬赞,你的剑法也是高明的很呐!”二人虽在说话,但手上招式却是一招险过一招,若非是高手中的高手,这般托大早已是命丧黄泉了。
忽听得一旁“啊哟”一声,只见南一安左臂已被谷郁刺了一剑,但那一剑实在太快,剑刃又极其锋利,臂上伤口便如一条细丝一般,竟久久未曾渗出血来。
谷郁道:“小娃娃功夫不错,可惜你生错门庭,若是在我们华山派,那可得当块宝贝。”
南一安道:“假仁假义,你们既认定老祖杀了你们掌门人,那便教你尝尝他老人家功夫的厉害!”南一安堪堪说完,猛然惊醒,细细回忆方才谷郁所使剑招,心想:“难怪这老太婆的招式总是快我一步,原来她的剑法之中也暗合奇门遁甲。老祖这套拳法虽以奇门遁甲为纲,但真意乃是‘形随意动’、‘不拘一格’,我可千万别被死招式给束缚了。”
这一醒悟他境界当即上了一个台阶,当日在三圣庄独战夜叉和紧那罗二人,他拳法尚未熟练,在陆象杉提示下只用了龙图拳法中的一招,而以一招衍化出多种变招才将二人制伏,此番对招式虽已熟练许多,但一来对手也更加厉害了,二来谷郁的剑法也是出自奇门遁甲,是以她早已瞧出自己这套拳法的基础原理,便总能先发制人,他一慌张不免又将这套拳法使得太过规矩。想到了这层,猛然间信心倍增,竟将八式龙图拳法交织杂糅,原先的每一招每一式都变了模样,浑然已是另一套拳法。他一边拆解,一边细细观察谷郁的剑法破绽,待谷郁使到七十三招时,便与第一招重复,使到七十四招时,便又与第二招重复,南一安当即明白,她这套暗合奇门遁甲的剑法乃是由西周姜子牙的七十二局化出,一旦招式使完,便又要从第一招开始。他见此时谷郁剑若游丝,发出嗡嗡响声,断定她又要使出之前使过的第十三招,未等谷郁剑势袭来,左掌便已向她手腕拍去,右掌跟着又拍向她左肋。
原以为这一下定能转败为胜,不料谷郁身经百战,经验实在老道,千钧一发之际竟又变换了招式,手腕一抖,长剑斜刺,南一安只觉左大腿忽的剧痛,已然被刺了一剑,好在谷郁见南一安掌风凌厉,急于自保,又是在危急关头临时变招,是以这一剑未能刺中南一安大腿内测“箕门穴”,这处穴道乃是男身要穴,若是伤了只怕要断子绝孙。
一旁法定已瞧出端倪,嘴上虽不便说,心中却暗叫歹毒。他本不似法戒般有着超常的智慧和隐忍,又加之法慧的死,对南一安和八部会始终心存偏见,此时认定南一安跟法戒之死有莫大干系,心想便将南一安杀了也不为过,但若自己出手定然是直截了当,生死相搏,却绝不会像谷郁一般使些阴损毒辣的招式,让人生不如死。
谷郁冷冷道:“好小子,眼睛倒是挺贼,差点着了你的道。”
南一安更是诧异,未曾料到方才这一下不但让谷郁躲过,还反被她伤了。
他看向陆象杉,本以为陆象杉会像上次在三圣庄一样指点自己,却见陆象杉与刑同非斗得不可开交,竟丝毫未曾注意到自己这边的情况,心中陡然有一丝复杂的感觉掠过,失落,害怕,惆怅,绝望,坚定,兴奋,似乎都有,又似乎都不是,这一瞬间忽的明白自己终有一日要独自面对强敌,不再受到长辈的庇护。
谷郁长剑抵住南一安喉头,已然陷入肌肤一寸,道:“说,我公羊师侄是不是被三圣庄和八部会勾结谋害的?”
南一安手捂着大腿,鲜血直流,惨然道:“你要杀便杀,但这事咱们绝没做过。“
谷郁喝道:“好,你倒是硬气,那便领死罢!”
南一安双眼一闭,万念俱灰。忽听当的一声,谷郁手中长剑已被一枚石子荡开,众人俱不知何故,谷郁侧首瞧向舍利塔下,道:“妙持大师,你到底是哪一边的?”
只见妙持仍是坐在舍利塔南首,背对着众人,道:“佛门圣地,真相又未大白,望谷施主剑下留情。”
谷郁道:“那我将这小子带出少林寺山门再将他杀了便是。”
这时陆象杉竟仍是全神贯注与刑同非交手,二人已拆了五百来招不分胜负,陆象杉已知刑同非实乃自己平生所遇最强之敌手,今日熟胜熟败还未可知。只听刑同非道:“刑某纵横一生,未遇如阁下般旗鼓相当的对手,真是相见恨晚,阁下若非我华山派仇人,在下倒真想交你这朋友!”
这话正说到了陆象杉心坎,他阵前马上厮杀半生,晚年又遇南玄唐凤等劲敌,但始终不似今日这般斗得酣畅淋漓,大有快慰平生之感,又见刑同非一招一式落落大方,正气凛然,以剑识人,倒觉刑同非实是一个君子,轩眉大笑道:“哈哈,仇不仇人又如何,交个朋友也无妨!”
刑同非道:“好,够爽快!”
群雄见二人一边生死相搏,一边互相夸赞,俱是目瞪口呆,未料到这二人竟起了惺惺相惜之感。
刑同非当即又是刷刷刷三剑刺去,第一剑他人在陆象杉正面,刺他小腹,第二剑已闪身至陆象杉背后,刺他“腰阳关”,第三剑已从空中刺下,直取陆象杉“神庭穴”,但三剑招式连贯,疾如闪电,不留一丝空隙,陆象杉却仍是不紧不慢,掌若流水,这三剑下去便如石沉大海,被他一一化解,直看得众人眼花缭乱,便连喝彩也忘了。
这时忽听刘云朗声道:“陆先生,你瞧这是谁?”他深恐陆象杉专注与刑同非过招,听不见自己声音,是以刻意提高了嗓门。
陆象杉知道刘云这干人等诡计多端,定是要扰乱自己心神,却也未作理会。
忽听一女子声音喊道:“夫子,你若再不就范,我便让包悉迩死在你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