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一安握着那半瓶桑枝续筋散细细端详,这是道济禅师的独门接骨秘方,除道济本人外世上再无第二人能够配制,而手中剩下的半瓶显然是当日离开少林寺时赠与法戒方丈的,法戒当时又让南一安将一本《楞枷经》回赠给道济,只因他回三圣庄后突发诸多变故,转交经书这事竟忘得一干二净,直到方才在那间屋舍内发现这半瓶桑枝续筋散才回想起来。
他那日匆匆离开三圣庄去寻包悉迩,到得半山腰却见唐凤和其余门派众人已死伤殆尽,显然自己已然错过一场厮杀,但尸首中却未瞧见包悉迩,于是便又来到终南山,但包悉迩仍未出现。他之前听包悉迩说过南天夫妇被唐凤带到了终南山,但这里除了南玄部下的尸首外别无他人,却意外拾到了这瓶桑枝续筋散,登时心中千头万绪,心想:“莫非是少林派的人来过这里?杀光了二叔的部下,又带走了我爹妈么?眼下只能这么解释了,否则这里怎会有这半瓶桑枝续筋散?看来只得再上少林一趟。”
南一安瞧着地上这些尸首,大半都是他年幼时便认识的人,虽然南玄作恶多端,但这些为他卖命的人却并非都是大奸大恶,如今暴毙异乡,他心中好生不忍,便打算就地挖一个大坑,把二十三人全都埋了,直忙到亥末子初,方才将最后一抔黄土掩上。他自修习《洗髓经》和《六通指玄经》以来,内力愈发浑厚,接连忙了四五个时辰,竟未觉疲累。只是现下天色已晚,要想赶路也只得等到明日清晨了。南一安放下铲子,躺在地上,只觉终南山的仲夏夜格外凉爽,夜空中繁星满布,不时有流星划破天际。
他呆呆望着夜空出神,心中思念父母南天和柳青青二人,少室山一别已逾两年,不知二人现在怎么样了?喃喃道:“爹,妈,你们在那?孩儿好想你们。”想着他一家三口的坎坷遭遇,心中更是波澜起伏,不禁流下泪来,他忽的心念一动:“二叔变成如今的模样,是因为他喜欢我妈妈,我妈妈却喜欢我爹,后来他又喜欢何姑姑,可何姑姑同样也喜欢我爹,喜欢一个人,真的会让自己最后性情大变么?”十六岁的他那里明白爱情到底是什么,是后山凉亭的一见倾心?还是断崖斋下的斜阳掩映?抑或是那些义无反顾,那些离愁别情?想着想着,便已和着晚风蝉鸣,鼾声大作。
正是:
“风不定,人初静,明日落红应满径。”
次日清晨,一道刺眼的阳光穿透云层,照射在南一安脸颊上,南一安缓缓睁开双眼,诧异自己竟在这仰天池边睡了整整一宿。雨过天晴的终南山,空气格外清新,洼地四周树林苍翠,枝头啼鸟鸣唱不绝,本是个十分清幽的所在,但南一安此刻却无暇赏玩风景,去到仰天池畔匆匆洗了把脸,便要往河南少室山去了。
他本在西域长大,于中原地形并不熟谙,施展轻功下得终南山后,只得一路问一路行,好在终南山到嵩山相去不算太远,顺黄河折东而去,尽是广袤的平原,一路城镇密集,倒也不至迷路,饶是如此,仍行了小半月方才到得少室山下。
南一安行到少林寺山门外,却不见门口的知客僧,一路从天王殿到方丈院俱是不见一人,心中正觉奇怪,忽听得寺西传来阵阵诵佛之声,于是当即施展轻功,越过高墙来到寺外,心中登时一凛,只见少林寺阖寺僧众齐聚在他身处之地西去六十丈外的塔林,少说有一二百来人,这塔林乃是少林寺中位分颇高的大和尚圆寂后安放舍利子的所在,南一安心想:“瞧这模样,难道是少林派大和尚死了?怎的一路上未曾听闻?”
正自寻思,猛然间一僧人喊道:“是南一安!”
南一安循声望去,却见众僧立时蜂拥而至,将自己团团围住,他仔细一瞧,见为首的乃是达摩堂首座法定,方才大喊之人便是罗汉堂首座法慧的弟子,那黑脸僧宗宏。远处一座舍利塔下,东南西北四首还分别坐着四名老僧,北首一僧瘦骨嶙峋,双肩高耸,背脊佝偻,西首一僧宽脸大耳,身形壮硕,坐在地上直与一旁那舍利塔相似,东首一僧面色蜡黄,病态尽显,南首一僧瞧不见容貌,但隐隐瞧见好似只有一只手臂。南一安从未见过那四名老僧,但以面向估算,年龄当比法戒还要长上许多。
南一安见众僧围将过来,个个怒目而视,不知情由,正待询问,法定却道:“法智师弟,你可得瞧清楚,莫要冤枉了好人。”
只见这时从人群中站出来一僧人,约莫二十来岁,宽皮大脸,身材魁梧,正是南一安在少林后山养伤时认识的那名僧人,菩提斋妙语老和尚的弟子法智。
法智狠狠瞪着南一安,道:“师兄,不会错的,我与他相处两年,怎会不认得?”
南一安这时再也耐不住心中所奇,道:“法定大师,一安此番来少林,是想请法戒方丈……”
话未说完,便已被法定喝断:“你还有脸提我方丈师兄?”
南一安被这一问大是诧异,又听法智道:“我师兄法戒方丈,为你自废武功,又留你在少林寺参阅《洗髓经》,你不感怀恩情也就罢了,为何却要将他杀害?你今日若不说个明白,休想下得山去!”
这时一旁众僧早已忍无可忍,嚷道:“别跟那魔头废话,杀了他为方丈师伯报仇!”“魔头作恶多端,必遭天谴!”“今日让他走了,我少林千古威名尽丧于此!”
南一安朗声道:“各位师傅,你们说我加害法戒大师,这话从何说起?”
法智朗声道:“七日前我亲眼见你将我师兄杀害,我将你拦下,敌你不过,伤在你手上,你还敢抵赖?”
话音甫毕,已见法定倏地闪身至南一安身前,右掌一提,向他胸口拍去。南一安挥掌格开,拔拳反击法定左肩,不料法定既不拆招,也不避让,呆立原地受了南一安这一拳,登时踉踉跄跄向后退了几步,喷出两口鲜血,一旁僧众赶忙将他扶住。南一安大惊,不知法定此举何意,深恐伤了法定,问道:“法定大师,晚辈鲁莽,你没事吧?”
法定掀起左肩袈裟,朝伤处一瞧,惊怒无已,道:“老衲只怕冤枉了你,但见这伤处与我法戒师兄如出一辙,显是同一人下手,这拳法力道凌厉,方位奇特,老衲生平从所未见,你还有何话说?”
南一安这才明白,法定是以身试招,只为确定自己是否当真便是杀害法戒的凶手,好在他这一拳并未下杀手,如若不然法定硬生生接他这一下,不死也得重伤,想到此处当真后怕,又不禁对法定此举既惊且佩。可法定言下之意即是将法戒杀害之人与自己所使的是一路招式,而他方才所使的龙图拳法除陈抟和自己外又有谁懂得?如今陈抟已故,自己更加不曾杀害法戒,顿觉今日之事大为蹊跷,法定既然不顾性命也要查知真相,想必少林派定然不会善罢甘休。
南一安拱手一揖,道:“法戒方丈对我恩重如山,如今遭遇不幸,晚辈哀莫能当。但诸位说我南一安便是凶手,想必其中有天大误会,晚辈出身八部会,算不得名门正派,向来为中原武林所不耻,家父家母虽也不是什么正道中人,平日行走江湖,于各位多有得罪,但也向来恩怨分明。晚辈虽然顽劣,倒也秉承父母之训,有恩报恩,有仇报仇,这等恩将仇报之事,晚辈实所不屑,还请各位明察。”说罢又躬身一揖。
他这话说得义正辞严,听来甚是恳切。但众僧既已断定他便是真凶,又岂能只听他一面之词?
法定虽认为证据确凿,但又想当日在聚寿山下南天力敌六大派,南一安宁死不屈,在少林寺中南一安起初也绝不受少林恩惠,下山前得知法慧之死的真相,当时情状却也是装不出来的,又觉南氏父子实是铁铮铮的汉子,平素行事虽颇带几分邪气,可要说他如此恩将仇报,倒也当真是难以置信,当下心中犹疑,沉吟不语。
忽听得法智道:“我且问你,你方才所显露的功夫我等从所未见,但确是一门极厉害的拳法,当日你在少林寺中受各门派逼迫,你却为何不显现?害得我法戒师兄为保全你而自废武功,八部会如此处心积虑,究竟意欲何为?”
法智说罢那罗汉堂的矮胖僧宗愿又道:“师叔所言不错,这小子当日下山时便已施展妖法,令得我等大受其苦,《洗髓经》虽是无上内功,却无半点招式,他若非身怀绝技,事先隐藏身手,怎能将我等制伏?想必窃取《洗髓经》便是这小子的目的所在,如今得手,便要过河拆桥。”
法智和宗愿所说不无道理,但南一安在陈抟授业之时便已答应了他,对任何人不得提起自己在指玄洞中的经历,即便陆象杉等人已经知道了此事,可他却仍不愿对旁人说起,道:“在下所学功夫实在是机缘巧合,只因我已承诺传我武艺之人,不得对旁人提及他,大丈夫言出必行,这中间的曲折请恕在下难以相告。晚辈当日上少林寺之前虽已学过这套拳法,不过当时身受重伤,且对这门功夫的了解也实在只是些粗浅皮毛,幸得法戒大师惠赐贵派《洗髓经》,不但令晚辈伤愈,更与我所学的功夫相互参详,方才小有所成。饶是如此,在下当日离寺时,罗汉堂诸位师兄虽多番阻挠,在下始终未下重手,要真是存心与少林为敌,在下又何必时隔多日方才对法戒方丈下手?”
黑脸僧宗宏怒道:“哼,我少林派又不是吃干饭的,当日众目睽睽之下,你怎敢下手?以你轻功之了得,定是潜藏在寺内,觅得良机之后才痛下杀手的。”
南一安此时心中已有些怨气,忽的想起在三圣庄时,骆雅诗受沈汀陷害,她还是个弱女子,不知当时心里有多苦。
法智道:“你无话可说了?”
南一安道:“若真如你所说,我既已得手,此番又上少林来作甚?岂不自投罗网?天下最傻的人也不会干这样的事。法智师傅,我与你相处两年,甚感你细心照看,你口口声声说我杀害法戒大师,不是你那晚看走眼,便是我有眼无珠,这事我觉没做过。”他这话言下之意自是怀疑法智存心陷害自己,但他与法智无冤无仇,法智此举的动机却又如何也想不明白。
法定长叹一声道:“阿弥陀佛,十日前青城派刘掌门上山来,告知我等三圣庄的道圣陈抟便是曾经的八部会大天尊者,勾结八部会残害武林同道,又邀敝派一道攻上聚寿山,老衲与师兄当时无论如何也不愿相信。今日看来,想必刘掌门所言不虚,世道人心叵测,老衲阅人无数,不料也看走眼了。不过你若肯说出八部会企图,今日我等便只废去你武功,绝不伤你性命。”
南一安闻言大惊,当即心念电转:”那日我在三圣庄半山腰上,见到悉迩的师傅和青城、华山、昆仑派众人的尸首,想必是他们一番恶斗之后同归于尽,但刘云却说是老祖勾结八部会残害武林同道,这话又从何说起?老祖那晚分明已是油尽灯枯,如何能杀得了他们?”道:“道圣陈抟老祖是当年我八部会大天尊者这事不假,但那昆仑、青城和华山派也绝非善类。”于是便将自己和包悉迩离开少林寺后,在泽州城天香楼内听到刘云等人的阴谋,又将南玄、唐凤夜袭三圣庄,陈抟为化解唐凤仇恨而自尽,离庄后又在半山腰见到唐凤和各门派众人的尸首之事一一道了出来。又道:“陈老祖那晚却已仙逝,三圣庄所有人均可作证,怎会如刘掌门所说的又残害武林同道?我瞧这事绝不简单,还请贵派莫要受小人挑拨离间。”
法定道:“咱们今日又岂可信你一面之词?难不成刘掌门为了挑拨离间,竟将同道中人一一杀了?即便他杀得了青城派中的人作伪,那昆仑派和华山派又怎会束手就戮?”
法智道:“师兄,这小子在这妖言惑众,我看他才是在挑拨离间。”复又转向南一安,道:“你既说杀害了法戒方丈便不会来此自投罗网,那你且说说今日上山来是为了什么?”
南一安方才被这一番质问,险些忘了此番上山的目的,乃是要问问法戒这半瓶桑枝续筋散怎会落在了终南山?不料却见法戒已然被人先行下手杀害,越想越觉此事太不寻常,仿佛并非普通的江湖仇杀,似是有人幕后策划着一切,道:“在下今日上少林,本想问问法戒方丈这半瓶当日送给他的桑枝续筋散怎会落在终南山,”说着便从怀里将那半瓶桑枝续筋散掏了出来,又道:“晚辈得知家父家母被我那二叔囚禁在了终南山上,本欲前去解救,到得终南山却未见他们踪影,而看守他们的人,俱是我二叔的部下,也尽遭屠戮,在事发地点却发现这半瓶桑枝续筋散,心中甚感疑惑,便想请教法戒大师,不料……”
话未说完,只听法定喝道:“我师兄几个月来从未离寺半步,你为编一个谎话,杀害他后又将这半瓶药取走,想必当日你执意要将此药送予我师兄,便是为此作的打算,哼,聪明反被聪明误,这等把戏岂能瞒过老衲这双眼睛?小小年纪如此狠毒,今日不杀你只怕愧对少林派列祖列宗!”
说罢正欲上前,却如何也迈不开脚步,似是被什么东西吸住,又像脚上使了“千斤坠”一般,忽听一个苍老的声音从法定背后传来:“阿弥陀佛,师侄,你有伤在身,不可再运真气。”说话之人声如洪钟,中气十足,显然内力雄浑无俦。
法定回头一瞧,合十道:“既然有师伯主持公道,那便再好不过,阿弥陀佛。”
南一安一瞧,正是先前坐在舍利塔南首那名独臂僧人,这时方才瞧清他的容貌,只见他长眉垂肩,面如金纸,神气郁郁,又称法定为“师侄”,想必是菩提斋妙字辈的高僧。南一安两年前在少林后山养伤时便已知道菩提斋有一个老和尚法名妙语,乃是法智的师傅。只是这独臂僧眨眼前尚且坐在舍利塔下,不知他如何忽然间便来到了法定身后,自己身负“天眼通”绝学,竟丝毫不曾察觉,心下大是骇然。道:“这位可是菩提斋妙语大师?晚辈这两年在后山多有打扰,一直不曾拜会,今日得见大德风采,果然仙风道骨,失敬,失敬。”
法智道:“哼,我师傅妙语大师近年来身患顽疾,已不能言语,这位是我师伯妙持禅师。你莫要在此惺惺作态,今日少林派饶你不得。”
南一安斜眼看向法智,神情颇为不屑,又对妙持躬身一揖,道:“原来是妙持大师,晚辈失礼了。”
那独臂僧妙持道:“名相本是虚幻,妙语又如何?妙持又如何?终究尽归尘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