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音送走了行远,默默地站在原地,冷不防却对上一朵白色的花儿,还未全打开,刚从野地里摘下,霜化了,融成晶莹的露珠。
露珠之上,是褆温柔的笑颜,褆将那花别到她的发间,用左手食指拭去她睫毛上的泪珠,右手轻轻揽住她的肩,笑道:“霜也落到音儿的睫毛上了么?怎么就化了。”
他说着话,路边却有个挑禾的汉子过去,见两人情景,了然地笑起来。
“哎~哟~郎那个摘花花儿~亲为妹妹簪发间~双飞的燕儿不比那个~妹妹心里甜~”断续的歌声,在青空迷雾下传得特别悠远。
褆却看着那人过去,朝清音狡黠一笑——一个小而轻捷的吻落在了清音的发间。清音脸腾就红了,却挣不开他的怀抱。
他离她近近的,好像快要贴上她的面。
“音儿,这花适合你。”他的声音低沉,还有些沙哑,在耳边响起。
清音挣了他的手,闪进院子,他赶紧跟上去,随手扣上门,抓住她的手,既而将她整个圈入他的怀抱。
“别——”清音小声地抗议,却没有什么用处,她只能觉得有种暖流从他的怀里源源不断地袭来,他的每一处触碰都和以前不一样了!而这不一样,她竟不讨厌,反而喜欢!
他灼热的气息打在她的脖子上,她也觉得好热,有种热情在身体内奔腾着,那是从没有过的。
怎么办呢?怎么办呢?
挣扎间她本就绾得不大结实的发更乱了,丝丝缕缕垂在浅领之上,青丝撩情,美人如玉。
就在这意乱情迷时,他的指头已经滑过她的额头,她的面颊,她的耳垂,她挣扎着,可是身体又不由自主地迎合他的动作,期待他魔力般的手指更多的触碰。
他的吻也触到了那些地方,那就是个火把,一点点点燃她的心,终烧成焚身的大火。
“音儿……音儿……”他喃喃低语着,她已溃不成军,口中溢出破碎的呻吟,这样的自己,她害怕又期待。
他却纠结了眉头,那冲动在鞭挞着他,他颤抖着抚上她的衣领,真想一把拉开它,看清楚这个叫他魂牵梦绕的女子。
可是,不是现在——他心里苦笑着,动作慢了下来,勉强抑制了游走的手指。
她感觉到他的怠慢,迷茫地微睁着眼睛,头顶的离花上却落下一滴水,“啪”,溅到她敞开的领口,滚烫的肌肤——那一声,只有天上的佛才明白——是恒河边的清唱,莲花堂的梵音,将几欲沉沦的她拉回了现实。
她慌张地推开他,理好自己的衣衫。
他也逐渐平静下来,怀抱又渐回复平时那般温暖。
她的脸红得要命,听到他砰砰的心跳,自己的心仿佛也在同一个节奏起舞,好像有鼓点在催促。
“我……”
“嘘……”他不让她说了,只轻轻拥着她,有点沙哑地低语:“对不起……音儿……对不起。”
她是未知世事的,在岛上,容婆婆并没有对她说过这些事,别的仆人也不会说,爹爹更不会说。
她只在书上读过“问情,直叫人生死相许”,也知道情到浓处自痴迷,可是她也隐约知道那些事是每个人都了解,但每个人都秘而不宣的事,除了那青楼的女子。
清音也知道方才不是好女儿该做的事,虽然她不懂为什么相爱却不能够——她觉察到这一点,变得不安起来。
还好敲门声响起,两人才倏然分开,褆还记得替她掖好领子,才去开门。
门外那恼人又救人的来客却是个卖酒郎,穿着带补丁的衣裳但却整洁,身后地上放着酒担子,两瓮自酿的土酒。
“这里,可是平福客栈?”
“老爹你错了,这倒是平福客栈,却不是客栈的正门。”清音走上前来。
“没错没错,我人老耳不聋,说的是平福客栈的小院要。老爹我明年就六十五咯,这沅城,我也跑了六十年,没有一辈子也有大半辈子了。想当年啊,我五岁就随着我爹来回地跑,都说我们家酒好啊……”老人自顾自说着,清音却和褆相视一笑,对这老人的絮叨只是宽容地摇了摇头。
清音抿嘴道:“老爹,这是新起的东院呢,沿着巷还有西北院,我们不曾要这酒,想是他们的罢,您再去问问?”
“啊?新起了几个院子?老婆子卧了床,我半来年没来咯,都不认识了!”老人颤巍巍地挑起担子远去了。
风中他的声音依旧零星传来,“唉,如今哪,变化大……一天没来,都变了,都变了……以前李将军在时……一座石桥……”
褆闻言却脸色一变,清音亦听到了,向褆道:“就是你上次说的李忠将军吗?”
褆向她正色道:“音儿切记,事关朝政,绝不可妄议。”
清音柳眉一挑嗔道:“你瞧你就训我,便妄议它也不能奈我何!偏你操心得多。”
“我……几时训你了。我是担心你。”
“哼!”清音跺脚回了院子,褆亦跟了上去,大门复又关上,纵是冬日,亦是一院花开时分。
这一日,还很漫长。整个下午褆都陪在清音身边。
“你怎么不走了?不是成天足不沾地么?”
褆却破例地随意倚在清音身边的墙上,看着她低头穿针引线,提前布好那春色在丁香的方绸上。
他眼定定地望她,嘴里又笑道:“我着急呢。”
“急什么?”清音好奇地问。
他却只手按住了她手中绸子,看着她的美目道:“方才有人找你…”
“哦?你见着了?”
“是个翩翩少年郎!”他突然道,看着她。
清音一愣,见他看着自己,眸中火焰闪动,却带些焦急,又带些相信,带些戏谑,几分真几分假。
她又思及他言下之意,心里甜蜜涌上心头,偏有心想和他开个玩笑,一本正经道:“是呢,行远确实比一般男儿多出一分英俊潇洒,且正是年少有为之时……”
她说着话,偷眼看他。
他却拿掉她手中的绸子,似作无声的抗议。
两人对望着,她忍不住先笑了起来。
“好罢好罢,我错了。”
她抢回那绸子,却低下头对着它吃吃地笑着。
“你呀……”他叹口气,无限宠溺。
她能感觉到,只嫣然笑语:“他你还不认识么?”
“认识。”他闷闷地道。
她莞尔道:“你可从没有对我说过这些。”
他突然握住她的纤纤玉手,认真地道:“我也从未曾对人说过这些。”
她看着他,他是眼含着微苦之色么?是一滴黄连水,滴入了心房?便苦涩了整颗心。
她反握住他的手,偏过头用鼓励温柔的眼神看他。
他将她揽在肩头,慢慢道:“以前有一个孩子,从他懂事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是在不停地走。他从北走到南,又从南走到北,烈日炎炎,或是冬风猎猎,他都得不停地走。运气好的时候能捡双鞋,虽然破烂,也还勉强不至光脚。运气不好的时候,便只能光着脚,去和野狗逐食,逃避路上光鲜孩子的口水和嗤笑,逃避那些仗势欺人的奴才的侮辱——”
他的声音渐有些悲愤,抓在她肩头的手捏得她生疼,可是不如他的话,令她的心疼。
他平静了一会,才低低地接着说下去。
“你会说,他为着什么要走呢?是了,他只为了活下去。他太小,太势单力薄,没有人肯接纳那一个可怜虫。他只有不停地走,不停地走。那时他的心中全没有什么理想,快乐——若非要说,他的理想就是能瞒过大乞丐的眼皮吃上一顿饱饭,他的快乐就是无意间拾到朱门大户泼出的一点残羹冷灸——他并不是个傻孩子,洗净脸了甚至长得比一般的孩子更俊俏一些。有一次——”
他半刻失神,顿了顿才接着说下去。
“那一次,他走到一个小镇,那是北方一个普普通通的小镇,街道整洁,人也还热情。他那天没有被追打,对他来说,真的是很不容易了。他简直有些喜欢那个地方。那天晚上,他蜷缩在巷角正准备睡上一觉,突然有两个人走过来,领头的是位衣着打扮华丽的公子,他们二人过来时,不小心被黑暗中那孩子伸着的脚绊到,那公子的随从上来就要打他。他被揪到路灯之下,灯笼的火十分刺眼,打在他的眼上,他不觉得羞耻,只是下意识地掩住了脸准备着被打。可是等了半晌并没有预见的那场殴打,而是听到一个柔和的声音‘手拿下来我看看’。很多年都没有人那样温和地对待他,他便不由自主地拿开了,看到那个,令他一辈子不能忘记的人。那公子仔细看了他半晌,向他道‘可愿意跟我走?’于是,他像做梦一般,跟着那公子去了他想也不敢想的地方——那是镇上最大一户人家,占了整整半条街,走进去,不知多少奢华。当夜他就住到了床上——几年了,他只是天为被地为床的。他很感激那公子,他也确实在那过了几天好日子,可是——有一天晚上,他就要睡着了,那公子却突然推门进来,酒气熏天,那孩子很害怕,他见了多少眼神,看得出那公子眼里压抑不住的火苗。可是他还没开口,那公子突然扑上来,撕开他的衣服。孩子心里警钟大作,他不知道公子要做什么,他只知道,那一定是很糟糕的事!孩子拼了命的挣扎,无奈力气太小,他竟被推到桌边,情急之下他顺手抓起东西就朝那公子身上用力打去。之后那公子便伏在他身上一动不动了。他害怕地推开那公子,只见一个烛台从公子背后深深插入,血流了一地,染红了公子湖蓝的衣裳。那孩子抖抖嗦缩地离开了,从院子的狗洞爬了出去。出了狗洞,他就开始拼命地奔跑,没有方向,没有目的,他只知道要一直向前跑,一直向前跑!离开那个阴森恐怖的鬼地方!他只敢往小路上跑,渴了喝泉水,饿了吃野果,听了人声就远远躲开,最后他精疲力尽,倒在一个乱坟岗上。他躺在地上,望着天,天很远,也很近,乌鸦们已经见了他,开始围绕着他打转,他也无力去驱赶,当时他在想——你知道他在想什么么?”
褆突然转向清音,问她。但又不待她回答,自己说下去:“他竟然在想,自己为什么不能吃饱了再倒下,下辈子,他不要再做饿死鬼了!之后他便晕倒了,醒来时他竟躺在床上,不奢华,却很整洁。一个面善的长者正在为他煎药。他收留了他,让他叫他师傅,教他读书,教他武功——那个长者真正是他命里的贵人,从他遇见那苦孩子起,那孩子的命运才真正开始了转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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