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公子与清音交手,虽主动出手,但落败之后不卑不亢,清音心中怪他冒犯之意稍去三分,只在火堆旁坐下,不予理睬。
那清秀公子却揖手询问起来:“公子夜深雪疾为何要连夜赶路?”
清音耳听他朗朗相问,心里却悄悄思度:“我见他也不是毫不知礼之人,为何先出手试探,继而又询问这隐秘之事?需知此事从没有人大辣辣问之,所以才有人说‘相逢何必曾相识’。”
清音左右思量,不知何意,只淡淡应道:“有事在身。”
那人没有再问,重在火堆旁坐下。
这时越发雪大风急,虽是第一场雪,积年的寒意却迸发开,雪如鹅毛风声如泣,鬼哭狼嚎般,一刻功夫,砌成三尺。
破庙之中,两人在火堆边各想各事。清音只忧心如焚,想着缇远在沙场不知死生,自己出门寻他,又不知突降大雪,阻了行程。
她靠在草堆上渐渐有些迷离,就要合上眼之际突然听得一声响亮的脆裂声,她一惊睁开眼,见庙中已空无一人,唯有旧木在火中燃烧,照得殿中影影绰绰,好不唬人。
清音直起身子捏个诀,自觉周身真气运行无碍,不由暗思道:“那公子无端消失,我又不像被他算计的模样,可见那人功夫极高,所以连我也不能感到他的动作。”
她站起身,掸了掸长袍,这次出来的匆匆,因没想大雪来得如此之快,连衣物也未备好,此时竟熬不住有些单薄。
她就着火光在庙内四处查看。这庙荒废已久,香火断了多年,只看得见残破的果盘酒樽三三两两散在旧神台之下,零星的木屑看得见金光闪闪,想是曾盛极一时的香火,神像也有善男信女镀了金身,只是光见木屑未见神像,不知道供的哪方仙人。
清音好奇心起,揭了垂下的帘幕向后探去,一见之下却大吃一惊——那帘幕后头并非神像,而是乌压压几口新漆棺材!
饶是清音胆大,心头亦吞下个兔子,踉跄退步。
风犹大,压得殿上火也飘摇不定,似要马上熄灭。清音出了头冷汗,才看清那帘幕后一块破旧的黑木牌匾,上头白恻恻的字,风雪夜中尤其刺眼——“义庄”。清音捏一把汗,今夜竟无意进了个义庄,可笑风雪太大,自己一头撞了来,还以为这是个佛堂。
她这边犹自惊魂不定,那边雪地上“咯吱吱”传来了马蹄之声,极细弱,侧耳倾听,像是马有疾,一瘸一拐在风雪中慢慢踱来。
清音轻巧闪到门边,奇的是那瘸马明明较远,一瞬却已到了门前,不过几尺距离,速度之快令人惊叹。清音更觉出这风雪义庄中透着多少诡异。
她隐身门边暗自吃惊,可是那马上人却翻身下来直道:“缇公子。”
清音吃惊不迭,那人已跑到她隐身处,脸儿白白,嘴唇泛青紫,一对眼眶深深凹下去。
“明儿?!”清音心里狐疑,可那分明就是明儿,只是显得疲惫不堪,周身冻得僵硬。
清音心疼不已要上前搀扶她,口中也是又气又急:“出了什么变故,要你这样连夜赶来。”
明儿笑容惨白,嘴唇微微翌动起来道:“褆公子……”
“褆?”清音心里忽地一沉。
“褆怎样了?明儿?”
“不在……”明儿许是冻急了,泛青的嘴唇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清音听到那两字,心下如雷响,可是却再问不出什么。
她木然地将明儿移至火堆边,自己却茫然地不知做何事才能排解心中的焦急与寂郁。
她呆呆地站着,环顾四周。
四周的一切早已褪去了该有的色彩,化作刻在庙中的浮雕,闪烁着铁青色惨淡的光芒,露出诡异的笑容,挥之也不去,叫人看着也绝望。
偏有人在这绝望掺了更令人绝望的声音。那是一种“咯吱”声。当听到那声音,清音不禁打了个寒颤。她仿佛就能看到十根长长的指甲划过木板、窗棂,划过所有禁锢着一个灵魂的东西。血红的残漆留在了指甲缝中,那样悲惨而绝望的声音,在并不静谧的夜中显得格外刺耳。
清音的耳膜生疼,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随着那凄厉的声音被抽离身体。她不由蹲下身抱紧了明儿,或者那是在这恐怖的夜中她唯一可依靠的了。可是她却看到怀中的明儿突然睁开了眼睛,两只眼珠紧紧地盯在自己身后,脸色煞白,那表情说不上是恐惧还是兴奋,也许什么都是,也许什么都不是。
清音浑身都开始微微地颤抖。
雪不在乎了,风也无所谓,那些汹涌的,怒吼的,都没有预兆地静静退了场,只留下令人毛骨悚然的洪荒巨兽,匍匐在身后的黑暗中,一步,一步,试探着接近,随时等着那机会,然后以不可抵挡的速度扑上来,将人撕成碎片,血肉模糊……
她甚至能感觉到那怪物口中呼出的热气,小心地,却压抑着狂热,极暖,带着腥气,打在她的脖颈上,更近!更近!——她猛地一回头,看到长长的指甲从神台后伸出,近似疯狂般地挠动着神台,鲜红血液顺着惨白的手指肆意流淌!
“啊——!”清音控制不住地大叫起来!
“公子,公子,醒醒!”
清音满头大汗,一张清秀的面孔出现在她的视线当中。
惊吓仍未散去,她心有余悸地四处看去。篝火正燃烧得带劲,欢快地跳跃着,一间本是杂乱残破的庙宇也被感染得无比令人愉悦。神台上披满灰尘的神像正带着普渡众生的微笑,静静看着她,满目安详。窗外依旧是那样肆虐风雪,可清音此时看在眼中,是分外的感激和温暖。
“要喝口酒么?”那清秀面孔关切地问道。
那公子还在呢,只是一个噩梦罢了。也是,明儿又怎么会张口说话呢。清音自嘲地笑了笑。
她如虚脱一般,笑意中略显苍白,于不动声色间拭去了额上的汗珠。
“在下南烟,江南的南,烟雨的烟。公子你呢?”那公子手中忙忙碌碌,口中问道。
清音一愣,正思考如何答他。南烟却像知她的心事,一手执一个酒囊,一手指了指自己。
清音有些疲惫,坐在一旁看他忙着从酒囊中倒酒至一只圆形的小陶瓮之中,心里兀自思道:“他指指自己,是说他原是同我一样么?”
她注意看着他,觉得越发有些那意思。
南烟并不注意她目光,只忙着拿棍子拨火。
烧了一会,渐有些暖气的酒香,直往鼻子里钻,就连清音也忍不住想来上一口。
南烟亦向清音道:“来一口?”说罢又自管自问道:“找人?”
清音迟疑一下方道:“是。”
“我也是。”
南烟将小陶瓮递过来,笑着看她。
清音想了想接过抿一小口,顿时滚烫的酒水化作暖流。
“好酒。”
南烟咕嘟嘟连喝几大口,道:“也称不上好,年数久一些罢了。”
“二十年应当有。”
南烟的笑容明快:“唔——公子倒是懂酒之人。”
“不敢,家父有些许藏酒,我只是略知一二。”清音又岔开话题:“公子找人?”
“是。”
“欲往何处?”
“西臾。”
“那是征人。”
“正是。”
两人相视一笑。
在这样茫茫无边的风雪之原,在这样一间孤岛似的废弃小庙中,两个不畏艰辛去寻找未归征人的单身旅客不期而遇,心中顿生了多少知己之感。
南烟以木枝击瓮,慢慢吟唱道:“风雪夜,长歌时。难得有闲思,知己更难逢。愿君多进酒,以此谢相知。”
这本是平常几句酬谢知己的劝酒歌,但瑞雪漫天时节,由南烟这样的公子于温暖的篝火边击木边浅吟低唱而出,不觉更为隽秀洒脱,韵味深长,就连清音也听得目不转睛。
只听他又接着唱道:“去年春归春易老,走时未衔裙。期待来年早。”
清音一笑,左手执杯右手击木,接着唱道:“早不过枝头二月,扮了红面妆,又叹年华老。”
南烟听清音的吟唱,目光中既是赞赏更是惊讶。原来这是南方一种特别的小调,第二人接前一人末字,末句同韵。唱时以树枝敲击,掌握节奏,因为南方多柳,因此也叫“柳枝词”。因起于民间盛于民间,柳枝词一直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但在本地仍是广受欢迎的——这样看来,两人又多一层渊源。
南烟又接下去:“老雁雁声催新巢,初碧更新绽,宫柳裁新绦。”
清音又接:“绦长绦短别离树,素手描新花,山水路迢迢。”
说到这里,两人心中俱一沉。
原来酒入愁肠,都化了相思泪。
二人心事重重地坐着,沉默片刻,清音打破了那沉寂,款款道:“红炉小火炉,绿蚁新醅酒。只是少了一样。”
“哪一样?”
“拨霞供。”
“哦?”
“宋时名士雪夜访友,路遇一只兔子,便借花献佛。只苦于荒山雪岭,何处去寻大厨。友人便想出一个法子,将兔切薄片,以酒、酱、椒料浸泡,又煮上半吊子水,待水开以兔片入锅涮着吃,是名‘拨霞供’。你看,我们岂不是缺了它,也少了些名士风流。”
“要说那个也并不难。风雪一停,林中的雪兔就要出来觅食,那正是个好机会。”
清音却摇了摇头:“一则雪停后我们要赶路。二则,找到了又何来器皿盛装呢?”
南烟笑起来道:“其他的或有所缺,器皿还好说。”
他说话间就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张瓷碟,口中笑道:“别的也还有,做个拨霞供总是绰绰有余了。”
清音也笑起来:“正是。难为你竟带着这个。”
“公子也不惊诧?真是好知己,往常我带这些,总有些俗人大惊小怪。”南烟笑嘻嘻收了碟子。
清音嫣然一笑:“若不是有位故人正正好有这癖好,恐怕我也是俗人中的一个了。”
南烟来了兴趣,问道:“你那位故人是何等样人?”
“嗯——”清音想着静石的模样,嘴角不禁露出一抹笑容,慢慢说道:“他呀,是大户人家的贵公子。出门如同搬家,回回都带着几匹马的家当。可他偏奇怪得很,不肯呼三喝五地找人伺候,只苦了他随身的那个小厮,时时在我跟前抱怨——”她又想到烹茶每每因难缠主子气呼呼又无可奈何的模样,忍不住轻笑出声。
南烟一直在看着她,只见在火花,月光,雪色的交相辉映中,越发显得她眉眼生动,貌若春花。而存于她心里那丝若有若无的甜蜜,早已溢出了嘴角。
清音因那声轻笑,自回忆中醒过来,颇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看南烟,一团红晕烟开在面颊,只是在红彤彤的火光中瞧不分明。
南烟轻问她道:“是去找他么?”
清音一怔,摇了摇头,心中已自责起来,褆还生死未卜,自己怎地想起那些闲事来了。这样想着,方才的兴致又去了一些。
南烟见她沉默,也不好再问。两人又说些闲话,添了几把火,渐渐在温暖的火堆边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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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更得慢,但是一定不会弃坑。每一本都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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