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路进了城。这滨州虽说不大,却相当繁华。尤其是边境贸易发达,凡有西北皮货商药材商不远千里来天朝,此处就是第一站。
两人牵着马在人流中走着,行到一家“仙来客栈”门口。因是午饭时候,有小二迎上来问“打尖还是住店”。
“打尖。”南烟把马放给小二,伸手搓了又搓,捂在脸上,见清音神色如常,奇道:“真个怪了,你面上便不冷。”
清音笑道:“你说的话多,吃了一路冷风,不冷怪了。”
南烟哈哈笑起来,同清音进店里去,挑了靠窗的桌坐下。他一坐下便抓过桌上茶壶自倒了一杯,仰脖灌了下去,口中兀自意犹未尽:“这北地就是这个奶茶好些,偏是小店,也就当得渴。”
小二原本呆站一边,此时忙凑过来道:“公子您有所不知,我们店也算是滨州城里数一数二的。这个奶茶本来是白饶给行脚客人喝的,当然薄些。要是公子您喝呐,准得是又浓又香的,要不您二位来一碗?”
南烟眼一瞪,道:“哼,便听你们叨叨!好吃的藏着钓钱,不好的拿来糊弄人么?我不要。你只管备几样特色小菜上来,两大碗白米饭,一碟白面馒头,多了那什么汤汤水水你来付帐!”
小二被抢白了一顿,讪讪地还要辩解,清音抿嘴笑道:“先就这些罢,你自去弄。缺了什么再找你。”
那小二得了个台阶,忙点头哈腰地去了。
南烟却撇撇嘴从怀里掏了两只瓷杯,又解那酒囊,笑嘻嘻给清音倒了一杯:“咱们吃喝咱们的,休要管他。”
两人正说着话,却引了旁边一人的目光,那人象是个青年文士,慢慢踱过来,作了个揖,恭恭敬敬道:“小可焦识满,心慕二位公子风仪,不知可否打扰?”
清音看那男子,身材高瘦,面目平淡,独一双眸子灿灿有神,正看定自己。见自己看他,那男子点了点头,清音也便点了点头,道:“先生请坐。”
南烟却笑道:“焦先生,我们方才做了什么便显了风仪?”
那人不理他话中带刺,淡淡笑了笑,道:“公子风仪自成,一言难尽。”他说着又转向清音道,“公子象是远道而来,不知自何处来,欲往何处?”
“哦,在下自沅城来,欲往卢墟关。”
那人象是很吃惊,道:“敢问公子是否有非去不可之事?恕小可多嘴,如今战事正起,边城多不安稳。更何况事态着紧,等闲人盘查甚严,出了丝毫差错,进不去是小事,被扣下严审就得不偿失了。”
清音道:“已经这样严了么?我听说战事大定,虽传中军负伤,也应无大碍。”
那焦识满道:“不瞒公子,事情便从负伤起,听说伤在人为,满城便为了刺客沸沸扬扬,严进严出。”
清音心中焦急,口中问道:“这么说来中军果真伤得甚重,看来传言也时有真啊。”
焦识满摇了摇头,道:“小可是这里在府衙行走,是以知些内情。我只劝公子此时勿要前去,待两日,官面上必有专使慰问,那时公子随了去,行事也方便些——”
他还要说,却从外头来了个小童,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清音依稀听了几个字,什么“公子”“走脱”“出城”。
那小童说完,焦识满面上已有焦急,向二人作揖道:“小可还有公务在身,恕不能奉陪,只愿公子能听进小可言语,等转了闲小可再来此处拜访。若是公子在时,再来赔罪。”
清音忙道:“不敢。多谢先生提点,先生还请自便。”
两下方作揖道别。
眼看那人匆匆离去,南烟若有所思,向清音道:“果然这样紧时,你还去也不去?”
清音反问道:“你便不去了么?”
南烟笑起来:“千里巴巴的赶了来,门口转一圈便走也忒有些对人不住。这个焦识满看起来倒也不象奸恶之徒。嗯,识满,识满,若不是赶时,我还真想看看他如何就识满了。”
清音也笑起来:“我真想看看你的嘴如何才能将饭食填满了。”
南烟哈哈大笑,埋头吃起饭。
这时后门却一阵喧闹,一个扎着围裙的店伙提了把火钳从后门口打将进来。不看不要紧,一看连清音也忍不住笑了,只见他满头煤灰,身上又给水浇过,呲牙咧嘴,直把面上的纹怒成一道三花脸,叫人看了忍俊不禁。那店伙形容狼狈,却把火钳一掼,口中发狠叫道:“小兔崽子快出来,今天老子非叫你尝尝手段不可!”
他这边狠叫,却听到角落里一个尖声怪气的声音学道:“小兔崽子你出来了,今天尝到爷爷的手段了?”
循声看去是个黑瘦的小儿,正挤眉弄眼,捏着鼻子学那店伙说话。怀里一包鼓鼓囊囊。
那店伙真是新仇旧恨齐涌上心,朝着那小儿就扑过去。那小儿却不躲不闪,叉腰站着,临到眼前,不知怎地往地上一跌,勘勘避过那火钳,把周围看客惊得齐呼一声,就是那店伙也自惊得出了一身冷汗。那小儿也刁钻,趁店伙发愣时节,奋力一推,把那店伙推个跟头,自己转身就跑。谁知跑到门口,不防一头撞到等候着的店伙怀里,被逮了个正着。
这一下四五个店伙上来,抓了个结结实实,那小儿口里不干不净,骂爹骂娘,起劲挣扎,无奈人小力微,推搡间怀中包裹掉落,散了一地酥饼,正在清音桌前。那小儿一见更红了眼,大叫道:“你们这群杀千刀的狗贼,等爷爷日后发达,一日打你们一百鞭,不,一千鞭,鞭鞭加辣,鞭鞭掺盐,把煤灰掺饭叫你们吃个死!叫你们吃个死!”
南烟见那孩子骂得有趣,不禁露了笑,叫那孩子见了,一脚踢到桌腿上,叫骂道:“你们都是一伙强盗,欺负孩子袖手不管,还笑得出来!个个都不是好男儿大丈夫都是大禽兽!”
南烟笑得更欢,朝那孩子道:“你这孩子好没道理,我自笑我的,干你什么事。若说你有道理,便是禽兽时笑笑你,那也在情理之中。你却这样破口大骂是为什么?哦——我猜你想叫他们顾得上我顾不上你,你好趁机逃跑是不是?”
那小儿却被南烟说中心事,越发起怒,心中直想抬脚踹他解气,知道行不通,眼珠子直转,转到清音身上,却见到她淡淡看着自己,面如冠玉,气质天成,腰上又别着短剑,忙叫道:“公子你一看就是好人,你救救我,别落这些恶强盗手里,日后必有报答。”
旁边店伙忙道:“公子千万别信这小儿的话,他是滨州城里一个小泼皮,无人不知,无人不晓,说起话来那是满嘴跑马,十句有九句都不得信。他就是闲时偷鸡摸狗,今天敢偷到我们店子里来了。”
那小儿接了他话道:“这小二是满嘴放屁,十句有十一句都不得信。谁稀罕你们一点破饼!白给爷爷也不要!”
两人争时,清音却在想什么——原来当初明儿正是被人追打,她出手救下,也因而结识了褆,如今见到这孩子,往事如静水流过,件件历历在目,只是三人如今已各自分别。
她向那店伙道:“你们且放了他。”
那孩子一听得意眼洋洋挣开手,却听清音正色道:“你需将拿的东西还出来。”
那孩子一拍胸膛道:“公子说是就是,哼,公子说还的,便宜你们!”他从怀里掏了半个油纸包扔向店伙手里,原来是些米糕点心。
清音又问店伙:“还短什么?”
店伙巴不得有人出头弥补损失,忙道:“还有十六个酥饼。还有那店伙……”
那孩子一听,把嘴一张,指着那人脑袋道:“啊!你们看公子好说话么!他自己把头往煤堆里扎,干我屁事!”
南烟哈哈笑道:“真是个贼孩子。”
那孩子把眼一翻,做个鬼脸道:“噫!奇怪奇怪,好大一只蛐蛐儿,成天哈哈笑!”
南烟也不睬他,只笑眯眯自斟自酌。
清音摇了摇头,又向那店伙道:“算在我账上。”她又自袖中掏了约有五两碎银子,道:“给店伙买身新衣裳,打点酒食压压惊。”
店伙接了银子,喜笑颜开地去了,那小儿仍旧嘀嘀咕咕骂个不停,一边大大咧咧坐了下来。
清音道:“你吃这些够了么?”
那小儿装了几个馒头在怀里,学着江湖口气道:“多谢公子高义,他日我发达了,必要报答。”
清音摇了摇头,道:“那不必。盼你走上正路才好。”
那孩子干脆盘腿坐在凳上,向清音道:“我叫鱼心,公子我见你疏财仗义,不象某些人,我们交个朋友可好?”
清音见他模样可爱,不觉莞尔一笑道:“好。我是清音。”
鱼心伏身要作礼,却听南烟道:“你怎么把我这大活人忘了,这种事少不了我。”
鱼心把嘴一撅:“哼,谁稀罕跟某些人交朋友,没的污我名声。”
清音忙道:“小兄弟勿要造次,这是南烟公子,你正该见上一见的。”
鱼心便打个躬,装模作样唱道:“见过公子恭喜发财福如东海寿比南山早生贵子岁岁平安落地开花花开富贵贵得要命。”
把南烟听得拍桌直笑,清音亦摇头:“又在胡闹。”
鱼心却板着脸一本正经:“惭愧惭愧。大哥不知道要往何地去?”
“卢墟关。”
鱼心不由吃了一惊道:“这个时候往那去做什么?”
“怎么了?”南烟看他一眼,清音心里也沉了沉,见鱼心有点慌乱地道:“没什么。就是这会子去,未免太晚了些。”
清音心里疑窦丛生,见鱼心不肯说亦不便明问,岔开话题道:“你拿那么多点心做什么?”
鱼心挠了挠脑袋,道:“今天是奶奶祭日,因昨天给忘了,把银子跟东头癞二赌草花完了,没钱买祭品,我说要赊,他们不肯,只好先来借些糕点啦。”
清音与他一锭十两银子,那孩子也怪,把手一推,死活不肯接,口中直道:“大哥你实在是瞧不起我了!”
南烟道:“小兄弟有骨气,你便不要强他。”
鱼心哼一声道:“我鱼心大爷站得端行得正,从来不干那种没皮的事。大哥你若要这样时,便是看低了我。”
清音只得道:“你将些祭品也罢。”
鱼心便又拿些馒头,小二将些香烛来也收下了,只不收银子也不吃饭,于一旁候着。
清音两人吃完了,商量要去。鱼心抢着提了包袱,一路送到西门处。
那里风正凄凄,遍野煞白,三人在路边亭子站住,鱼心把着包裹紧抱在怀里,几番看清音,终于还是拖拉着给了他们,口中道:“你们快点进城也好。”
清音见分别在即,想做个留念,左思右想,身上还有把自岛上带来防身用的匕首,便解下来给了鱼心。
鱼心初接,见是一把鲨套短匕,刀柄黑黝黝,是积年乌金,刀身沉甸甸,拔开一看,刀锋雪亮,光彩夺目,试戳下亭柱,竟如切豆腐般,一刺而进,鱼心简直喜不自胜,把匕首翻来覆去看,反反复复道:“这个给我么?真的给我么?可是,可是我没什么给你的。”
清音笑了笑,南烟走来拍了拍他肩,笑道:“告辞了。小兄弟,青山不改,绿水常流。”
话毕人已出了亭子,再等鱼心跟去,两人已飘身上马,挥了挥手向卢墟关方向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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