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在良药铺办了一桌丰盛的美食,添些汾酒助兴,阿浪与萧正之对饮数杯,竟有醉意,小萧狂望着父亲与师父,瞧他们一会一个“来来来,咱们干了!”,一会一个“痛快,今日自当不醉不归!”心想白酒当真是人间美味么?为何就在自己家里,还要不醉不归?等到两人饮了二三十巡,相互搀扶着走进内屋,小萧狂端起剩下的一壶酒,轻轻打开,凑近猛然闻去,这时酒气熏人立赴咽喉,幼年萧狂哪里受得了?当下不住作呕,皱眉道:“这酒并不甘甜,为何爹爹和师父总说是人间美味?”其实萧正之本来不善饮酒,聊想阿浪志不在此,不久后定必离开暖泉镇,今日权当舍命陪他,这才多喝了几杯,以致当日午后醉倒在榻上,良药铺索性不接病号,小萧狂看爹爹和师父酒酣正梦,遂到前院练习幻影通行步法。
傍晚时分,小萧狂去唤父亲与师父,两人徐徐起身,都言对方海量汪涵。过不多时,天色变暗,周围燃起了烟花,原是本镇大户朱员外在大都揽了件价值五百两的买卖,遂燃烟花庆贺,那烟花飞纵天际,半空里缤纷绚烂,美不胜收。阿浪蓦地想起在晋阳王府营救连城剑那晚,烟花盛开,比之今夜繁华数十倍不止,亦不由得想起了紫宸来。
次日清早,阿浪换了身新衣裳,唤起小萧狂后,传了他弹指神功的口诀,要他背诵之后渐次击打,严冬酷暑亦不例外,那弹指神功指法绝伦,口诀篇幅甚多,小萧狂耳聪目明,一面背诵,一面看师父施展劲道,不知不觉,脑中有了挥之不去的影像,那影像幻如平常,就似师父在眼前不住传授一般,萧狂对武学融会贯通之快,即令天下第一流的高手,也未必能与相较。传过弹指神功,稍事歇息,又将嵩阳掌法口诀写在纸上,乘萧狂学习弹指神功时,阿浪将“嵩阳云照”与“松枝挂雪”尽数写出,因他年纪极幼,阿浪遂将口诀化繁为简,又请萧正之往后在旁多做解释,萧正之以武出身,阿浪讲解之下,他对嵩阳掌法蕴含的道家精髓似有详识,不禁肃然起敬。
阿浪摸着萧狂的头,微笑道:“狂儿,师父还有许多事要做,不能一直陪在你身边传授你武功,因此师父走后,你须听从你爹爹的教诲,除了学习弹指神功、幻影通行步以及嵩阳掌法外,还要用心学习其他知识,这样方能德才兼备,往后做个了不起的人物。”萧狂道:“狂儿要做个像师父一样的大英雄。”阿浪道:“师父对中原武林未出微末之力,于天下百姓亦无方寸之功,只会与区区山狼搏斗,如何便算大英雄了?”但想徒弟以自己为荣,往后行走江湖,除了绝不能辱没了师父、明真方丈的威名之外,定也不可教萧狂失望。
这日中午,陆府上那个青年亲来邀请,送了两张极是精致的请帖,阿浪想起昨日答应陆老爷的事,遂整了整衣衫,拉着萧狂,同萧正之一起赶往陆府。
彼时陆府人山人海,喧嚷之间已有上百宾客,像那官府代表,福泉镖局,王敏等人早已落座。陆老爷在门口迎了阿浪与萧氏父子,立便请上贵宾座,就与官府、张安福总镖头、王敏等人同桌。
桌面摆满珍馐佳肴,仆人络绎不绝地更往桌上奉送,待筷子、好酒上齐,也道准备妥善,陆老爷欣然入席,朗朗称道:“老夫有言在先,要为在座所有擒狼除害的英雄们摆庆功宴,本镇百姓安居乐业,仰仗大伙不吝全力,桌上酒菜,若不吃尽,老夫必不放诸位离开寒舍。”言下之意,须令在场放心吃喝,绝无客气。
王敏坐在阿浪身旁,与他举杯共饮,阿浪喜不自胜,连桌回敬,疾呼痛快。陆老爷颇觉满意,敬了在场宾客后,教阿浪、萧正之等慢些吃喝,霎时欢歌笑语,连绵不绝,暖泉镇但有十巷,此刻恐怕已空其九。
饮了十数巡,阿浪隐觉左胸阵痛,看得面前摆了六七壶白酒,想来多半酒入肝脾,对旧患处稍有冲撞,并不在意。比及萧狂拜师一事不胫传开,周围朋友鼓动萧狂敬自己师父一杯,小萧狂乖巧懂事,旁人说道:“你从小就须尊师重道,师父在上,既有美酒,何不敬之”云云,他哪里能拒,便端起一杯满盛的烈酒,毕恭毕敬地对阿浪道:“狂儿请师父喝酒。”阿浪笑道:“狂儿乖!”立刻接过,待喝了这酒之后,猛觉不妥,原来这酒教邻桌的镖师“算计”了,混了三种品质不同的酒,阿浪自然不察,初喝时只感口干舌燥,体内经脉跳动,疑心这酒乃是上等烈酒,虽自诩酒量无双,酒的品种千千万万,“莫非今日遇着劲敌了?”所谓劲敌,即指平生未曾见过的极烈之酒。
众镖师亦非刻意为难阿浪,只道今时快意,颇有普天同庆之感,看他喝下混酒后面色也只稍有变化,更念他酒量惊人,在座恐无敌手。阿浪耳畔传来“赵兄弟肚量如海如洋”、“赵兄弟莫非是酒中仙人”等话,内心一动,头脑竟有些晕眩,吃了一口“鲜美红鱼”,忽想如厕,起身便往后院去了,萧狂追之不及。
阿浪走到深院,已不闻前院嘈杂喧闹声,登时气运丹田,欲以内功将经脉疏通。那酒顺着咽喉流入体内,侵进腹腔,以内功逼迫,反使经脉乱动,比之运功前更觉难受。阿浪只好放弃,踉踉跄跄找寻茅厕。走了半碗水时候,才在院角瞅见茅厕,人有三急,立便解之。
其后身心重振,但头脑仍难恢复如初,不觉走到一间方正的内房外,瞧了四下无人,房内有一幅画像,画像前供着一张木桌,桌上摆了香木、水果,阿浪无意窥视画像,只想拿个水果解了口中燥意,遂信步走进房门。
这房门内左侧摆了一排兵器,有长刀、短刀、铁剑、双枪等,右侧堆了一台沙盘,乃是演练战阵的模具,阿浪并不在意,陆老爷的学识全镇闻名,闲时舞刀弄枪、指点兵法恐是信手拈来。
走到木桌前,拿起一个水果,略微擦拭后即往口中送去,香甜滴汁,燥热之感顿去大半,无意间向画像上一瞥,喃喃道:“原来画像上是一个朝廷大官。”说出“朝廷大官”四字后,隐觉有异,再瞧一眼,画上那人纱帽后长了两根翅膀,既长且直,是大宋太祖皇帝为规避大臣交头接耳设计的纱帽。瞧画上那人面色刚毅,眉目威严,头顶上一排颜体楷书字,从右往左,乃是“宋左丞相君实公像”八个字。
“宋左丞相?”阿浪头脑如被冰水冲洗,精神立振,“左丞相君实公?”再往左看:另起两列字,写着“公叩首幼主,臣等不才,中兴之路绝矣。我大宋两圣降敌蒙羞,陛下不应重蹈旧路,当为国死难”云云。最后落款为“祥兴二年,君实公背负幼帝蹈海绝笔”
阿浪知晓历史,尤牢记大宋抗元一节。那画上的左丞相,不正是南宋丞相陆秀夫陆君实么?画像上记载的是当年他负帝蹈海的事迹,此事在汉蒙典籍和天下百姓心里已成事实,但阿浪却知,那是慕大英雄与陆秀夫的权宜之计,目的是保全赵宋根苗,伺机复国。幼帝虽未蹈海,但丞相陆秀夫只得当场殉国,自己是赵宋后裔,这位注定青史留名的忠臣是为自己祖父和赵宋江山而牺牲,既见其画像,当年他慷慨就义、威武不屈的模样,如在眼前,堂堂皇裔,身子一屈,弯腰向画像稳稳鞠了三个躬。
约只一瞬工夫,院中传来一声“赵兄弟这是干甚么?”声气充沛温和,阿浪直起身来往后看去,来人正是陆老爷。
阿浪此时酒意已去,头脑清晰,摊手指向房中画像道:“在下无意看见桌前供奉的是赵宋忠臣陆秀夫陆丞相,想起说书人说他当年抵抗蒙古鞑子的英勇事迹,不由得心生敬意,这才想拜一拜他。”
陆老爷因饮酒之故,面生红霞,但眼神深邃精明,尚无一丝醉意,听罢笑道:“哦,看来赵兄弟虽生于武林,却心系社稷。当年先祖深知赵宋已是强弩之末,远不敌蒙古大军,危亡难覆,大势已去,为保全汉家颜面,遂抱着幼主蹈海殉国。”言辞冷峻,面上却无不忿。
阿浪拱手道:“陆老爷称陆丞相为先祖。在下今时才知,原来陆老爷是忠良之后。”对他才学家世不免重新估量。
陆老爷徐徐走近阿浪道:“此事本镇鲜有人知,先祖离世后,陆府家将带着年届十七的先父逃到太原,而后躲避元兵搜捕,终于在暖泉镇住了下来,老夫便出生于本镇,但于先祖昔年对赵宋的功绩,先父引以为荣,私底下画了墙上这幅画,后来鞑子皇帝为了收买人心,不再搜捕赵宋后裔和前朝遗臣,先父才把先祖的画像挂了出来。”
阿浪叹道:“陆丞相为赵宋江山鞠躬尽瘁,昨日陆老爷你曾问我,甚么样的人才算大英雄。今日想来,像陆丞相这般为国家民族尽忠之人,才是真真正正的大英雄。”
陆老爷拍手称道:“说得好!老夫常日缅怀先祖,也非刻意强调殉国之功,只是不忘先祖为国为民之胸怀!”阿浪道:“想不到机缘巧合来到暖泉镇,不止结识了萧大哥这位至交、收了狂儿那样懂事的孩子为徒,还无意获悉忠良之后的下落,看来暖泉镇这趟,果真没有白来。”陆老爷朗声笑道:“老夫看你离座很久了,这才到内院来瞧瞧,此时萧大夫和狂儿想必都很挂念你,赵兄弟还是赶紧回去与大伙继续吃喝吧!”阿浪点了点头,心知往后更因尊重陆老爷,陆秀夫后代在汉人眼里自是极具荣耀,但目下到底是蒙古人的江山,未免生变牵连了陆府,阿浪决定不对旁人说出此事。
回到坐席,众人大多酒酣过半,或有人颠三倒四,大放厥词。陆老爷始终淡然含笑,时而送走宾客,时而与奔来敬酒的人共饮,一连十数回合,仍不见醉酒模样,阿浪此时重拾战鼓,身体恢复如常,萧正之已是头脑微垂,两眼迷离;王敏早已趴在桌上,被陆老爷差人送回内堂,就于陆府歇宿。阿浪深叹道:“陆老爷饮酒如饮水,淡定从容,与我那般纵情放歌又不相同。安排人手,迎送宾客有条不紊,言行间风度绝俗,难怪良将无弱子,往后我得向陆老爷多多讨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