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固山下，江水昼夜不息地流淌着，岸边是葱葱茏茏的树木，在黑暗中更显挺拔。
今夜的京口码头、分外的灯火通明。
“我已然叨扰吴小侯爷多时，也是时候回荆州了。”
刘备还没坐上船，就被孙权的手下给带了回来。
他长相平庸，眼角的鱼尾纹很是明显，但胜在头发乌黑，衬出几分精神来。若是在寻常人家，估摸着他应当是个和蔼慈祥的祖父。
“玄德如今怎么还唤我侯爷呢？听着疏离得很。孙刘两家已是姻亲，论起亲缘来，我还得唤你一声妹夫呢。”
这东吴地界上谁人不知，孙家可不稀罕汉献帝封的那劳什子吴侯。
百姓们都唤孙权一声将军，也就是孙权亲近些的幕僚唤其为主公，这侯爷倒是无人说起。
刘备此时提起吴侯的身份，怕是要提醒他，如今这天下还是在刘姓汉室的手里。想来着刘皇叔真是慌了手脚、竟搬不出别的靠山来了。
“我这都将近天命之年了，承蒙静香不弃才跟了我，真正是委屈了她呀！我如今只盼着回去同她好生过几日安稳人生罢了。”
刘备及时的把话题转到了孙静香的身上。他深知孙权对这个同父同母的幼妹怜惜得紧，要想平安的回到荆州，只有依靠新聘的孙夫人了。
“我妹妹如今在何处？”
孙权收起那礼貌性的微笑，冷声问道。
当初他一个不防，竟让这老匹夫在甘露寺迷住了他家小妹，实是此生最恨。
“算算时辰，香儿应当回到了荆州。她说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便先去了荆州等我团聚，想来吴侯不会加以阻拦罢？”
“那是自然！赤壁一战之后，我们之间的情谊自不用多说。荆州是刘表的故地，说来也该当由你接管。
既然我妹妹都走了，我留着你在这里合什么情理？不过夜里风大，水路不妥，该等明日天亮了再出发。莫不是妹夫嫌弃我招待不周？”
“是我心急了，想着早一日回去见着香儿，她也少受一日的担忧不是？既然吴侯爷都这么说了，我再等上一夜自然无妨。”
孙权又交代了下人好生伺候云云，便出了这码头边上的小筑。
这京口镇就在铁瓮城的外沿，骑马也就是半个时辰的路途。孙权被那脸厚的老男人气得不想说话，一个人闷在马车上，听外头骑马的手下议论着。
“老司马，这么个没皮没脸的老小子，将军为何不一刀劈了他？”
说话的这人姓潘名璋，建安元年便跟着孙权南征北战。
他出生在鲁地的一个贫苦人家，爹娘早早儿地便都去了。因着性子爽快，又有一身蛮劲，潘璋误打误撞入了孙权的眼，孙权一直把他带在身边。
今夜负责抓住刘玄德的，正是此人。
“你个斗大的字不识一个的睁眼瞎，哪里能懂将军的满腹谋略？咱们只要听命行事就好，其他的少打听、少废话！”
与潘璋对话的是个精神矍铄的半百之人，他额上的纹路已然深了，可是提刀的手还是孔武有力。
此人正是韩当。虽说名义上、他只是一个中郎将，但他军功卓著，又是东吴的老臣，底下人都叫他一声老司马，用的还是孙坚当年提拔他的旧衔。
久而久之，东吴上下便都称他一声“老司马”了。
韩当可谓是东吴的开国之臣，早年随着孙坚就已经立下战功赫赫。后来孙坚和孙策都去了，他依旧忠心耿耿地待在孙权的身边。
赤壁一战，韩当为救黄盖受了重伤，孙权劝其将养却又不听，只好把他调到自己身边当个护卫。
孙权在马车里听着，也知道今夜放了刘备一马，底下人多少有些不服气。他又何尝不恨呢？
这煮熟的鸭子还给放生了，莫不是个天大的笑话？
只道天意弄人，他呵护在掌心里的幼妹，竟然倾心于这么个道貌岸然的老小子！这满东吴的青年才俊随便拎一个出来，都比那年近半百的伪君子来得强。
若说旁人，便也罢了。香儿是父亲的遗腹子，是母亲拼死生下的幼妹。想当初兄长还在世，他们兄弟俩最是宠爱这个妹妹。
他若是不放了刘备、全了妹妹的心，不仅仅是妹妹伤心，便是九泉之下的父母双亲和兄长，也不会原谅他的。
孙权攥紧了拳头，暗暗起誓，这必是最后一回！
从今后，天下三分，中原逐鹿，为成全这千古功业，任谁，也不能挡着他走到最后。
***
刘备胁孙静香在手，逼着孙权放虎归山，谁遇到这样的事都不能顺气的。再加上最近诸事繁杂，一时间经历了太多的生离死别——孙权病倒了。
长乐宫里，徐氏看着憨睡的孙登，低声抽泣，正是最惹人心疼的梨花带雨般模样。
“登儿，你爹爹病了，可是娘亲不能去看他，也不知道现在怎么样了？将军的身子一向硬朗得很，他这是肩上的担子太重了，唉！”
徐氏自言自语，时不时拭泪浅叹。叹将军的不易，父兄均去，这十年他一个人撑着东吴的大局。
再来，徐氏叹的、就是他二人的夫妻情分。她是满腔真心的爱着那个男人，否则当初也不会下一番功夫把谢氏挤走了。
现如今，窗前空垂泪，将军岂会知？
你是我所有时光里最瞩目的英雄，却将我打落下仰视你的望台，哪怕我只求的，只是那一眼……
***
金蟾宫倒是里里外外忙活个不停，不过只见兰珍上下奔走着，步氏在内殿里坐着，无数次抚摸着族兄步骘送来的家书。
这一封信虽是新送来的，可边角都卷曲了，可见阅信人摩挲了许久。可下一秒，步氏竟将它烧了。她看着一点点落下的灰烬，似是累了，阖上了眼睛。
一瞬间，那死灰竟像是要复燃，把刚跨进门的兰珍吓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